用頭帶背負夢想
只要行走在八通關越嶺古道,都可以看到一些開鑿的痕跡,這些都是山下的阿美族和平埔族群,被日本分配至崇山峻嶺的拉庫拉庫溪流域,進入布農族領域開鑿道路。
圖:頭帶使用的位置其實不在前額處,而是在頭頂前三分之一靠近前額處,使用時頸椎一定要成一直線,不可以抬頭仰望(健行文化提供)
每個人來到山林,都有自己的期望、自己的夢,想著自己為什麼要來到山中。我們布農族是台灣原住民中最典型的高山族群,從清朝(一八六五年)時期西方人必麒麟(W.A. Pickering)記錄玉山的文獻中,已看出布農族與玉山的關係1。我們用頭帶建立了以玉山為中心的家園。
至於日本時代的首登玉山之爭、學術與登山探險調查,日本戰敗後,國民政府來臺,承接日本時代的登山活動與國立公園的環境主義思潮,布農族人用頭帶應用在不同的工具,成為不同的身份,如背工、高山嚮導服務、巡山員、保育研究與救難人員等,族人用不同的方式,幫忙爬夢。迄今,布農族人仍不斷地因應外來的「需求」,將其山林知識進行調節、適應,甚至轉化。我們努力地用山林知識,協助進來山林的人們。然而,布農族族人或原住民族人再山林工作的辛勞,常常被人遺忘。
以玉山(新高山)首登為例,一八九六年(明治二十九年)長野義虎在族人的協助下,成為第一位「可能」的首登者。〈生番地探險談〉一文中提到,有兩位原住民ㄧ同跟長野攀登臺灣最高峰的玉山,然而,往後的文獻記載的內容僅存長野義虎的登頂事蹟。
圖:目前登山用具社就可以買得到簡易的頭帶。作者的二哥趙聰華 Laung Takisvilainan(健行文化提供)
人類學家鳥居龍藏曾於一九〇〇年(明治三十三年)四月五日登新高山時,寫上留言,並列出登頂者的姓名,為三名日人、一名漢人、七名原住民,其中有兩名是布農族人,分別是:
Ibe 濁水溪畔東埔社
Paake濁水溪畔東埔社
(引自森丑之助2、鳥居龍藏3)
但事後文獻的呈現,卻仍是日人(大多載明為鳥居龍藏、森丑之助)4。額頭上帶著頭帶,手拿著獵槍(busul),背上背著網袋或背架的布農族族人,去哪裡了呢?不得而知。族人在登山活動中處於邊緣的位置,類似這樣的現象在往後文獻、政策中,卻是經常可見。這些遺忘,也許是要讓族人忘記自己在山林中的歷史。
像是八通關越嶺道路的開通,這條道路讓玉里阿美族、平埔族群從花東縱谷的家園,走到崇山峻嶺工作,這群被日本人叫去背東西的族人,一個隊伍可以多到十個人,就是以前的隘勇。只要行走在八通關越嶺古道,都可以看到一些開鑿的痕跡,這些都是山下的阿美族和平埔族群,被日本分配至崇山峻嶺的拉庫拉庫溪流域,進入布農族領域開鑿道路。
路開通後,日本人就開始叫布農族人做一些勞役。高山協作常常帶著頭帶,完成學者的研究、夢想。曾經訪問林啟南阿公,他說除了幫過一位日本植物學者搬研究器材,他曾經幫日本人搬東西到山上,我很好奇他們會背什麼東西?
Tupa-ang tu uvazang, dasun zami muhai ta pansan paun tu patukuan, siza amin isumt tu lisav kinkiu ma, sasun naita lipun kinkiu maqmaq, maq tu ismut, maq tu lukis tatau sia ma mama qaimangsut isiatum, laupang tudip 畢業(pantu), nitu masoqbun a inama, sivun, haqil a kaupa di hia kaupa ta kapa, siza I lisav ismut, heza las, un tipulun, sia ta nam aman, maq nam ma kaunun qai asabaqan qai isan 一個派出所,aupa kolewa 日本來的 muniti,
當時還是年輕的時候,我們跟著他們越過山脈到達叫做八通關,我們收集植物的葉子,用來研究。他們要把他去日本研究這些是什麼植物,何種樹木。我們有三個人幫忙背東西,那時候才剛剛小學畢業。我們背的東西,沒有很重,就是用報紙包起來,收集植物,還有種子,果實,這就是我們背的東西。我們就借宿再駐在所,所以沒有背食物。因為帶我們的是日本來的(研究者),所以我們也跟著上山,一路都安排好住宿的地方。我們就跟著那研究者,跟著他收集葉子,好像山羊一樣,找植物。
圖:林淵源大哥為了讓後輩們都能學習帶路,輪流讓我們帶路。方翔拍攝(健行文化提供)
從林啟南阿公的口述中,可以了解到當時他在山上的工作內容,年紀輕輕就要開始背東西,也是替家人賺一筆工資。
不論是林啟南阿公,還是無名的阿美族、平埔族勞工,無聲的在山林背負著他人的夢想,不論植物學者的學術夢,還是日本人的征服、首登夢,協助他們登上文獻。背工們只想著,實實在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二〇一三年中正部落射耳祭,林啟南、林水源、林淵源帶領部落舉行射耳祭,儀式流程主要以林水源、林淵源兩兄弟為主,林啟南負責長老祈福的儀式。
祭典一開始,林淵源帶領年輕人從山上網部落前進,高塋山、林秀山、林孝德,還有林淵源的兒子,也在行進的隊伍中。他們額頭上帶著頭帶、手持獵槍,用網袋和背架將獵物裝在碑上。接著在村口鳴槍,唱起〈背負重物傳訊歌〉,由前投領路的林淵源高亢地呼喊一句,接著全體一起行動的族人,以布農族慣用的泛音式複音合唱來答腔。
這群唱著歌、穿著獵裝的族人,有的在山上做嚮導背工,有的在國家公園擔任巡山員,有的協助研究單位進行生態與考古的調查。雖然大部分為工友、臨時人員,卻是生態保育與研究幕後的大功臣。族人們在山林中長期累積的經驗,是這些研究工作不可或缺的基石。然而成就的光環,卻往往不是累積在他們身上,工作辛苦卻不見得有保障。從清朝開始,鄧國志趣璞石閣雇用當地的原住民、長野義虎探查山晴的原住民數名,幫忙森丑之助脫離險境的七名布農族青年,我們一直都是如此的幫助進入山林的人們,這樣生活著。
族人們替登山者爬百岳、替國家公園巡山,被他者稱讚為「古武士般的負責任」、「臺灣的雪巴族」,但這些都是他們所稱呼,只為了要讓族人更認真的為團隊工作,卻忘了去巡自己祖先所開創的部落聯絡道路。林大哥一直堅持著這一點,告誡這些穿著獵裝的年輕人,要多走祖先的路,讓族人們在山中辛苦工作的名聲,就如〈背負重物傳訊歌〉傳遍整個山林。背工、高山嚮導是很多登山朋友們登山築夢、完夢的捕手。
本文摘錄自《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健行文化出版
- 1. 林玟君,二〇一二,《玉山史話》。南投:玉山國家公園。
- 2. 森丑之助,二〇〇〇(一九〇〇)〈臺灣番地探險日記〉,收於森丑之助著、楊南郡譯註,《生蕃行腳:森丑之助的臺灣探險》,頁二七〇。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 3. 鳥居龍藏,一九九六(一九〇〇)收於楊南郡譯註,《探險臺灣:鳥居農藏的臺灣人類學之旅》。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 4. 林玟君,二〇一〇,〈既抵抗又協助——日治時期臺灣原住民與登山活動之糾葛〉,收錄在《楊南郡先生及其同世代臺灣原住民研究與臺灣登山史國際研討會成果專輯》,頁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