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湯──在泡湯中和解的母女關係
回首過往,很多當時覺得刻骨銘心的困難、痛苦,就像是巫婆湯裡的蒸騰白煙,而那些以為自己走不過去也爬不過去的階段,就像是黑暗中的山道,彷彿永無止盡,但總有出口,有燈,有人家,在遠方。
▲情境圖(攝影:RODNAE Productions/Pexels)
在泡湯中如煙霧瀰漫的母女之愛
我媽非常喜歡溫泉。她喜歡浸泡在滾燙熱水裡的感覺。每次去陽明山或是烏來泡湯,我媽都選擇最熱的湯池,不顧水溫滾熱,把自己泡進去,等到渾身毛細恐被溫泉水燙開之後,她會深深呼出一口大氣,瞇著眼睛對我說:「啊,真爽!」
實話實說,我年少的時候,無法欣賞那種爽。
事實上,我小時候很怕去溫泉,因為我怕燙又怕熱,根本無法在熱水裡待幾秒鐘,經常腳一採下去,就「啊啊」、「嗷嗷」、「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受不了受不了我要上去了」的哇哇叫喚,然後在我媽又氣又惱的阻止聲中,連彈帶跳地奔出水池。
按照我媽的說法,這就是烏鴉吃大麥,暴殄天物,浪費泡湯費。
但即使沒有去溫泉池,每年除夕當天,去祖父母家吃年夜飯前,我爸和我媽都會在家裡浴缸裡放一缸熱水,把我和我妹脫光了往浴缸裡塞──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殺豬後要替豬拔毛一樣──等把我們的皮膚都燙紅了,再拎出來,狠狠的一通搓洗。
我爸會用一種得意的口氣問我:「看,多髒!看我給妳搓出多少髒巴巴!」
而我媽會用另外一種得意中帶著幾分要脅的語氣問我:「妳說,除了妳媽,還有誰會給妳這樣洗澡?我是不是對妳特別好?妳以後長大了要怎麼報答我?」
說也奇怪,每當我媽在問我這些關乎未來的問題時,通常都在給我洗脖頸。她大力揉搓,搓得我一面淚眼汪汪,一面鬼哭狼嚎。
人在生死交關的時候,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我於是在那煙霧瀰漫熱氣蒸騰的小浴室裡許下了許多虛無飄渺的誓言,比如說「長大後我一定孝敬妳」、「買大房子給媽媽住」、「賺很多錢都給妳花」……如果小木偶說了謊言就長鼻子,我的鼻子應該跟大象一樣長了。因為事實證明,我買不起大房子,賺的錢經常自己都不夠用,在許多青黃不接的當口,總要期期艾艾艱難困窘地跟老媽開口:「救我一下?幾千塊就好。」至於孝順,就別提了。一路走來,我倆始終如一,按照我妹的說法,我和老媽的關係,就是「冰與火之歌」,只是我們這首歌是一首經久不息的戰歌,從小到大,我們大事能吵,小事能吵,芝麻綠豆的事情也能吵,甚至無關乎彼此的事情,也能讓我們吵上半天。時至今日,我媽人在澳洲,我在台灣,隔著千山萬水,拜科技文明網路發達之賜,我兩還能用語音開譙。
我知道,我從來不是溫順的女兒,無論學業、工作,甚至是生活,都固執地選擇自己的路,不聽人勸。而我媽也活得很自我。老爸過世後,她沉寂幾年,忽然在五十六歲那年誇下海口,揚言要在六十歲前再婚。起初我們都覺得她不可能做到,但後來她不但做成了,還嫁給了外國人,還搬去了澳洲,在一個純說英語的環境裡生存下來。
▲情境圖(攝影:Matt Hardy/Pexels)
成年人的許諾總是輕如鴻毛
然後,一晃眼,十年過去。如今的我人已中年,再過幾年就要進入五字頭。
年紀改變不了母女關係,但能改變我對許多事情的感受。三十五歲後,我忽然能夠理解泡溫泉的樂趣。事實上,四十歲開始,我非常熱愛泡溫泉,尤其熱愛去日本泡湯。每次安排出國旅行,我總會特意在溫泉小鎮中住上一、兩天,吃好喝好,泡好泡滿。每次幸福地泡湯之後,我總會在家庭群組中發照片、寫訊息給,對我媽說:「這裡真是太好了,下次帶妳來!」
我媽也很心動,總說:「好啊好啊,下次一起去。」
但是這話說了一次兩次三四次,五次六次七八次……漸漸我明白了,這就是我那小木偶成為大象的眾多謊言中的一個。現實生活總是不如人意,我有空檔的時候,我媽沒有空,我媽有空的時候,我可能沒空也沒錢,更多時候是我媽和我都有空,但是我媽的丈夫沒有空──我媽和她再婚的丈夫「阿北」是典型的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永遠黏TT,想分開一天都很難。
成年人的許諾總是心意滿滿,但輕如鴻毛。而且隨著我們成長,對於現實的挫折與失望,讓我們比孩子更能接受無法兌現的諾言。我們已經習慣了用寬慰的語氣告訴自己:「這不是謊言,只是我一時做不到而已。」
▲情境圖(攝影:Anna Shvets/Pexels)
水火難容的母女關係,如泡湯蒸騰的水氣,漸漸溫暖
現在,且讓我把故事往前倒,回頭去講一件發生在我三十歲左右的往事。
我三十歲時,有一段時間失業在家,日子過得很艱難。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工作不如意、生活不順心,彷彿每一分努力都泥流大海一樣,一點希望也沒有。
那也是我和我媽爭吵最激烈的階段。當時,我們兩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媽每天看我坐困愁城,她比我更著急,但不知道怎麼辦才能改變現況。於是在焦慮與壓力中,我們不停爆發爭吵,甚至到了水火難容的程度。
那時我總覺得,我媽不了解我,我甚至覺得她恨我。
在混亂中,我倆只有談到一個話題是可以和平進行的:溫泉。
當時,我媽熱愛陽明山的溫泉,她經常下午兩點左右離開家,搭公車、轉捷運,幾經輾轉趕去陽明山的公共浴池。那是一座免費的湯池,一天幾場開放。我媽趕的是傍晚四、五點左右的晚場。
她總誇讚那座公共溫泉多好多好,水好、夠燙,泉源的水和別處比起來就是不一樣。每當她說這話的時候,就會流露出那種我熟悉的,眼睛半瞇,心滿意足,彷彿泡在熱水中全身鬆弛的神情。
然後她會對我說:「妳啊,有時間應該跟我去泡一泡。」
這話說了幾次,有一天下午,她正要出門時,我忽然興致來了,也說要去。
我媽眼睛一亮,往包裡塞了塊毛巾,扯著我便出了門。
在我的想像裡,我以為她口中那千好萬好的公共溫泉有多麼華麗舒適,但是到了現場一看,說不出的失望。那就是一間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老建築,裡外都透著老舊和長年浸潤在溫泉中的溼氣,空氣裡瀰漫著硫磺溫泉獨有的氣味。公共浴池還沒有開門,門外已經站滿了許多年老的歐巴桑。
這群老太太的年紀普遍在六、七十到八十歲左右(可能有更年長的),與之相比,我那五十多歲的老媽已經算是年輕人了。
我媽推了我一把,小聲地提醒我:「進去之後,可不許大聲說話。」
我問:「為什麼?」
她說:「那些老太太們會不高興。妳進去,要守規矩。」
我有點驚慌。在出發之前,老媽可從沒說過什麼規矩。
我媽扯著我在門外的石頭花台邊坐下,一面脫襪脫鞋,一面小聲的面授機宜。按照我媽的說法,這些老太太們,是公共浴池的地頭蛇、守護神。她們有一套自成體系的秩序,哪個櫃子放什麼東西、衣服要怎麼脫怎麼放,這些都是用眼睛看就能學會的,但還有許多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規矩。
「先把身體在浴池外洗乾淨,可以用水桶汲池子裡的水沖洗,但不能大力沖。要是水花濺到老太太,就等著被罵死。頭髮一定要綁緊。進了池子之後,不可以隨便移動,尤其不能搶位,也不能擋到其他人進出。還有,在池子裡最好別說話,更不能想起來就起來……」
我聽得一肚子後悔,這都什麼規定?我為什麼來這裡受管束?免費溫泉又怎麼樣,我還不如花錢去國際飯店或哪個溫泉山莊單獨泡一個池子,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但我媽堅持,她說:「來都來了,總得嘗試一下。」說著把我往溫泉浴室裡推。
那是我畢生泡過最奇妙的溫泉。
公共浴室空間逼仄,一面牆壁是開放式的木格置物櫃,而水泥砌成的浴池也不寬大,更別提過道了,寬度狹窄得容不得兩人並肩。但就是這樣一個狹小、緊窄、憋悶的浴室裡,擠滿了來自北台灣各地的老太太們。她們一進浴室,便用一種毫不猶豫的朗闊態度大大方方地脫起了衣服,三兩下就在我面前現出裸體,坦胸露乳地走來走去,擠著別人,也擠著我。
就如我媽所說的,這群溫泉守護神、地頭蛇們氣勢逼人,脫光了也非常剽悍,她們都有如刀一般的眼神,嗓門驚人,瞪視著每一個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無知年輕人。只要有誰違規,或看起來像是要違規,她們就開口暴喝,台語和國語齊飛,批頭蓋臉一頓痛罵「鞋子別穿進來」、「出去,誰讓妳把東西放那裡了」、「擠什麼擠?搶什麼搶?」、「妳什麼時候排我前面了?這是某某的位置,讓開」……
我被這群氣勢「洶胸」的裸體老太太們給逼得縮在過道轉角,一時間,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才好。而很快地我發現,老太太們管束秩序,但並不在乎我看她們,事實上,她們也不在乎看我脫光。她們的注意力都在那池冒著裊裊白煙的滾燙溫泉水,彷彿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比那池水更重要的東西了。
我在老媽的催促下,忍著羞恥脫了衣服,竭盡所能地縮身,笨拙地在角落洗了澡。等我洗完回頭看,別說老太太們,就連我媽都已經泡進溫泉池裡去了。
那是一幕神奇的景象。在蒸騰的水氣中,我看見一群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們,像一根又一根放久了乾枯的蘿蔔,一動不動地浸潤在熱水中,臉上露出了靜謐滿足的神情。
「這就是巫婆們的溫泉啊!」我想。
那天晚上離開溫泉的時候,我媽帶我走了一條她號稱是捷徑,但伸手不見五指,連個路燈也沒有,更別說是人,一路都是陡峭樓梯的山道下山。黑暗中,我幾乎無法辨識前面的景象,心情緊張,生怕踩空。
我媽牽著我的手,語帶安慰地說:「別怕別怕,只管往下走就對了,跟著我走,沒問題的。」
我一面走一面抱怨,「什麼叫做跟著?我看不到妳,怎麼跟?妳能不能下次選一條有路燈的路?我們就不應該走這種山道,剛剛在溫泉外頭就有公車站牌,我們要是搭公車,現在早下山了。」
我媽說:「哎呀,我泡完湯就喜歡走一走,吹吹山風,運動一下,多舒服。今天晚上包妳好睡!」
我說:「這麼多樓梯,連個扶手都沒有,我要是滾下山去,別說今天晚上好睡,這輩子都好睡了。」
我媽說:「就妳抱怨多。聽,山裡都沒有聲音,就妳哇哇叫。」
她說得沒錯,那真是一條萬籟俱寂的山道,黑暗中,只能偶爾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隱約車聲,更多時候,只有風吹的聲音與無盡的黑暗。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這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個黑洞,黑洞裡,只有我和我媽依靠著彼此。泡過溫泉後,她的手非常溫暖。我緊握著她的手,像小時候一樣不敢放開。
最終,我們走下了山,沿著車道進入市區。與寂靜無聲的黑暗山道相比,市區裡的車水馬龍,沿路燈火通明。走在騎樓下,看著左右店家,我甚至懷疑自己方才走的那段山道像是一場夢。
那天晚上我們回家後累得各自睡了,再後來……也沒有什麼再後來。總之,回到家後,山裡的一切就結束了,我們塵世俗務之間忙碌,動輒為瑣事爭吵,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無限循環。
但是後來每次我出去旅行,在國內或日本的溫泉湯池中,浸泡在溫泉水中時,總會回想起那個下午的種種,那座狹小的巫婆湯,還有那段母女兩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道中,相互依靠,拾級而下的一段路。
生命中有很多階段,後來,我度過了很難的那一段(但後面跟著的每一段都有它不同的難),繼續往前走。如今回首過往,很多當時覺得刻骨銘心、永世不忘的困難、痛苦,就像是巫婆湯裡的蒸騰白煙,而那些以為自己走不過去也爬不過去的階段,就像是黑暗中的山道,彷彿無邊無際,永無止盡,但總有出口,有燈,有人家,在遠方。
(本文作者陳名珉一九七七年出生,華梵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寫過幾本書、做過一點事,現為出版社編輯,與兩隻貓一起生活。其著作《我媽的異國婚姻》改編的電視劇《媽,別鬧了》即將在Netflix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