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澎湖，八個月的夢幻時光

「你錄取了。」

在回程的山路上，載我回車站的面試官說我錄取了，因為我跟某一任師大國文系的老師有類似的特質。我忘了確切是什麼特質，大意是偏鄉的孩子都很喜歡她，也可以留得久一點。那她教了多久呢？「一年多。」面試官說。

但我對自己的未來一點方向都沒有，當時剛從研究所休學，不確定自己要繼續讀書，還是去找個正職；想成為接案的文字工作者，不知道哪裡有案子可以接；想前往遠方，但托福考不到八十分，沒有資格成為交換學生；渡假打工要申請簽證，不知道從哪裡著手⋯⋯唯一確定的是，二十三歲的我想要寫作，並且以此維生，這樣無法承諾信任我的孩子和老師，也無法擔任正職。最後，在山跟海之間，我選擇了海。我去了澎湖，成為兼職的幼稚園英文老師。

我在澎湖住了八個月，大約從十月上旬，一直到六月初。

「你是台灣人嗎？」澎湖的商家、房東、同事⋯⋯常蹦出這句話，因為馬公的閩南語腔調，跟我習慣的不太一樣，必須要很專注才能聽懂。澎湖人的眼睛，有一種淡淡的灰色，頭髮也飄著淺淺的紅色。他們口中的台灣人就是指本島來的人，不管你從台南嘉義或高雄來的都一樣。我在澎湖成了名正言順的台灣人，雖然更確切地說，我是三重人。

幸好幼稚園老闆體恤我們這些外地人，提供租屋補助，讓一個月大約五千元的房租，不至於造成我太大負擔。房東阿姨也是老闆的多年好友，身為公務員的她，將多年的存款拿來買地、改建民宿，讓兩個孩子有自己的空間。只是想不到房子落成，他們也搬去台灣求職，住進來的反而是我這個陌生人。家裡的六個房間，其實只用了三個，而我住的這八個月期間，這間民宿也沒接過任何客人。

因為是民宿，這裡的家具、冷氣一應俱全，只缺書桌。幼稚園老闆從倉庫搬來一張桌子，抽屜卡卡的，但我不在意，直接拔掉就好。重要的是，我要在這張桌子上面寫什麼？後來，我在這裡起草了最初的兩本中長篇小說。

澎湖的強風，把我吹成「想去哪就能去哪」的人

上午我到學校教英文，與其說是教書，不如說是讓孩子們有新鮮的臉孔可以看，也讓帶班導師有時間喘口氣。中午如果教得晚一些，就到廚房去吃飯。下午的時間就幾乎全是自己的了。我在這時候寫作一小段，然後在天黑以前去海邊的堤防跑步。天全黑之後，就花個三五十元去吃自助餐。（七點準時關門，強迫養成良好生活作息。）

我整個月的花費，一張A4廢紙貼在書桌前就夠了，根本不需要記帳本。最大的花費是機票，一個月到兩個月回一次台灣。甚至為了取得澎湖居民優惠價，請房東阿姨替我辦理入籍，阿姨也二話不說答應了。現在回想起來，阿姨願意替非親非故的我辦理手續，也是真心把我當作自己的家人。

有一回，她參與的志工團要去花嶼、貓嶼分送物資，邀請我跟她一道去。面對惡劣的海象、劇烈起伏的浪潮，我摸索出避免暈船的小技巧：在船體彈跳的瞬間深蹲，降低胃部翻攪的衝擊，果然來回都沒吐。因為你知道船騰空之後，必然會落下，就在那浪頭之上，讓雙腳牢牢地踏在地面。

從十月到春節，天氣轉涼，澎湖的風也逐漸增強，強風甚至能像骨牌一樣吹倒整排機車。當氣溫降低，來自四面八方的冷風，不斷搖撼窗戶，讓人以為是鬧鬼，或是颱風來了。但澎湖本地人習以為常，不值得大驚小怪。天氣冷，又沒有暖氣，唯一的取暖方式就是喝酒了。我去超市買了一瓶清酒放在櫃子上，一小杯小杯地喝，那是我人生少數會一個人喝酒的時刻。無法出門，又沒事好做的時候，我就拼拼圖，原圖是米勒的〈晚禱〉。黃昏的天空、廣闊的土地與融入環境輪廓的人物，果然花了我八個月都沒完成。相較之下，寫小說還算是簡單的任務。

克服了氣候、環境的挑戰之後，我非常確定，我成了那種「想去哪就能去哪」的人了。沒有人脈、沒有存款、沒人付我稿費、也沒有外語能力，但我可以穩定的寫作。更後來以後，我將會發現自己毫無時差、高山症和水土不服的反應，能適應所有食物而不腹瀉、連續幾個月吃生菜不懷念台灣的食物。直到我被美國冬季新墨西哥州的高山沙漠打敗以前，都錯覺自己擁有外景主持人的體質。

懷念那一無所有卻也能創作的自由

這段時光，我有機會找到工作和生活的平衡，確認了自己所喜歡的也做得到的事物。離島的距離也剛剛好，不用學一門新的語言，萬一有事也可以隨時飛回原本的家。我以為這樣的生活可以過一輩子，直到我忽然意識到，我還不到二十五歲，就這樣過著退休的生活可以嗎？某天師長來電，介紹我一個文字工作的案子，我就結束了這八個月的夢幻時光，投入激烈競爭就業市場，也遇到許多才華洋溢的人。忘了過多久，我體認到這輩子不可能再有一個人拼圖的心境與空閒，也扔了拼到一半的圖。

後來，我帶媽媽回澎湖吹吹風，住在我澎湖的房間，重訪那些我喜歡的地方。我是如此懷念這座小島，這裡有待我如家人的阿姨、一望無際的海、四面八方的風，以及一無所有卻也能創作的自由。

注1│題名靈感來自三浦紫苑的同名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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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6年出生，專職寫作，即將遠行。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碩士。曾任職廣告文案、編劇、出版社編輯、記者。關注移民及城市議題。新作《我有結婚病》完成於美國聖塔菲藝術中心駐村期間。著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我媽的寶就是我》、《我有結婚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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