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山海的神怪傳說,躍然圖紙書冊之上——專訪插畫家角斯
即使謙稱對於合作都很隨緣,但就這些經歷和軌跡來看,他們手中緊緊握著「創作的力量」,正逐漸地把世界打造成——角斯宇宙——他們想要的樣子。
尋著蜿蜒而狹長的巷弄,路面街道是一台汽車勉強還能行駛通過的寬度,玻璃門上貼著插畫風格的門神,旁邊還掛著廟宇常見,上頭寫著「角斯角斯」四個大字的燈籠。採訪這天下了一會兒的雨,推開門、走進空間,牆面上還放著幾幅早期的畫作,紙材、布料和畫筆,安妥地被靜置在桌案周圍,小小一區的牆面書架,擺滿過去這些年累積下來的作品,從畫冊海報,到桌遊和繡片,彷彿置身在《鎌倉物語》的電影場景裡——「角斯的画布店」就隱身在大稻埕內。
無論筆觸或用色,作品風格擁有極高辨識度,自 2011 年成立品牌「角斯角斯」,2012 年開始接觸「妖怪」主題,從獨立出版《台灣妖怪地誌》、《台灣妖怪卷壹——巨人怪說》、《台灣妖怪卷貳——怪生島》和《台灣妖怪鬪陣》桌遊,到去年由聯經出版的《寶島搜神》,以及今年由大塊所出版的繪本《牟吉》。即使謙稱對於合作都很隨緣,但就這些經歷和軌跡來看,他們手中緊緊握著「創作的力量」,正逐漸地把世界打造成——角斯宇宙——他們想要的樣子。
圖:角斯角斯 2021 年最新出版的繪本《牟吉》,由大塊文化出版;攝:Annie
走過不同心境的轉換,對創作選題也更精準
插畫家角斯開玩笑地說,自己選擇的路相對是弱勢的產業。「若靠插畫所賺取的收入,其實相當微薄。」他們對於插畫跟藝術創作市場的關注,並不侷限於臺灣,而從信仰和傳說切入,更加體現他們內在對於土地及環境變遷的關注。對於創作及周邊商品的開發,其思維也遠比一般插畫家來得更為踏實、更接近市場。即使他們笑稱目前仍舊是在摸索中,甚至自認為畫風並不那麼迎合市場。但事實上,就這兩年陸續出版的作品就能驗證,他們的創作是朝著越來越明確精準的方向前去。
「以前畫的作品也很依心情,是很直觀的創作」,角斯指著放在旁邊角落的作品說,那很像是某個階段或時期會流行的東西,每個插畫家可能都曾經歷過這樣的過程,當自己的風格或方向還沒確立下來以前。「很多時候,題材選定的同時,往往也決定了市場的大小。」他們也曾經詢問過一些同行,得到的回答大多都認為,要畫神明的插畫實在太難,這當中也包括對故事的想像力。關於題材的選擇,一切都是因緣際會,有些主題可能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喜歡的。
即便聽過周遭不少親友分享一些他們親身的經歷,或甚至是很玄學的事情,但真假不是重點,而是那些隱藏在玄妙之事背後的東西才是。原先是一個很不喜歡談信仰的人,角斯坦言做完《寶島搜神》對他心理層面的建構幫助頗大。曾在《插畫觀測室》節目的訪談中提到,當初很單純想整理這些神明的故事,然後說給他的母親聽,讓她能在既有的虔誠信仰以外,用更寬闊的心去聆聽跟認識,其他存在於這世界上有趣又好玩的事物。
圖:角斯想往更有「主題」的方向去深掘和累積。攝:Annie
聽著故事的流變,島上的妖怪神明可以很國際
角斯說,「也是因為做了這個題目,才知道自己好幾代以前的祖先是打拳的」,因為有了談話而有交流,就會了解到更多資訊,這些是屬於比較表象的;若要偏向心理層面的,大概就是意識到自己似乎也需要這些。在內在精神方面,的確因此多了一些安定的感受。看了神話故事,跟自己過去的事情產生呼應,進而轉化成為故事。閱讀書籍資料,跟實際「口耳相傳」的現場感受是不同的。
要創作一本給大眾閱讀,關於神明的「百科全書」,對於故事跟神明的量,是需要做取捨的。之前,是根據老師的研究報告或蒐集到的資料來畫,除非是有些不確定、不理解的地方,才會特別再問。而實際走訪過幾間歷史悠久的台灣廟宇,像是台南南鯤鯓五王廟,到了現場才發現裸女浮雕的去切位置,跟新聞報導的有些微差距。在當地光是「五王大戰囝仔公」的故事,就有好幾種不同的版本。每個「說故事的人」,都把自己聽到的講得栩栩如生,彷彿親臨現場。
角斯提到說,他們想跳脫那種很直觀、純粹的插畫創作方式,往更有「主題」的方向去深掘和累積。「台灣有很多很好的素材。」從接觸妖怪和神明的題目到現在,他發現台灣其實很少有人做,甚至是用插畫的方式去處理。一邊嘗試也一邊在累積「說故事」的精力和能力,從那些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或是原住民的神話傳說,故事傳說的流傳,多少也會因「說故事的人」而產生出流變,在採集故事的過程中,的確也挖掘到不少故事的原型跟創作的題材。
要更進一步處理這些素材,再對當地的人或學者們進行深入的田調或口訪,這對一般的插畫家來說較困難,這也是角斯希望自己能再加強的。對於繪畫的表現,這些神怪傳說,甚至也能跟社會上的不同面相或議題做串連結合。收集妖怪、紀錄下各地民間關於信仰和神祇的故事,還包括原民的神話傳說,角斯將這座島嶼上的萬千模樣,轉化屬於他們風格的作品,在他們眼中,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其實是很有國際市場的。
圖:角斯手持寫著「靈安尊王」的燈籠,這是之前參與《艋舺拼場》的活動,跟專寫廟宇內燈籠的老師傅,請益習字後完成的作品。攝:Annie
把故事傳說轉譯成一場神怪的博覽會
或許是因為做這些題目,而有了更多「感應」,角斯提到一個「最接近神明的經驗」。在做「神明」主題的那一年,某次他在睡夢中,眼前雖是一片漆黑,但他卻能感覺到,在他面前有個黑影,與他對坐。而那個黑影的「本體」,在他從床上驚醒過來時,當下立刻脫口而出的,就是這尊神明的名字。「本來沒有很想要寫他的故事,因為找不到有趣的切角去做」,角斯一邊翻開書,一邊說道祂的本尊就是:「開漳聖王」。
中部有個家裡開廟的朋友告訴角斯說,「你的樣貌其實跟開漳聖王很像」,抱持著半信半疑的他默默地也把這件事情放在心裡;工作室在搬到現址之前,他們曾經去看過另一個空間,當天跟房東到現場看房的時候,順手用手機拍下照片,事後再看時,卻在某張照片中發現一些——不應該出現在畫面中的「東西」。
角斯手持寫著「靈安尊王」的燈籠,這是之前參與《艋舺拼場》的活動,跟佛具店二代接班人請益習字後完成的作品。之後,從這只手繪燈籠又衍伸出一檔展覽。 去年除了跟聯經合作出版了《寶島搜神》,還跟高雄市立國樂團合作推出:親子音樂繪《寶島搜神記》。在大塊積極地大力推動下,順利出版了第一本繪本。《牟吉》出版後,他們已經在構思下一步,如何將躍然圖紙書冊上的故事傳說,轉譯成為不同形式,像是神怪的博覽會。
圖:角斯常會隨手拿起不同的筆就來試。一開始只是寫好玩的,真正開始練字,其實是要到《寶島搜神》的時候;攝:Annie
能召喚山林間的鳥獸,宛如魔術師般的存在
無論是做什麼樣的題目,他發現自己受到父親的影響頗大。在角斯的記憶中,父親給他的印象和表現,其實跟周遭的人所形容的完全不一樣。關於父親年輕時的種種事蹟,不管是從周遭的親戚,或是曾與他父親來往過的人所形容,對他來說每件事聽起來都像是傳說。角斯的父親過去的生活,過得算滿富裕和成功,因為他帶著美軍到各地去遊玩,有時是跟藝品店、旅行社,有時候要到太魯閣,進到山裡跟原住民打交道、交易,這些都非常需要人面。
小學時期,角斯曾短暫待在花蓮兩年。他說以前還住在花蓮的時候,家前面就是一棵龍眼樹,有天父親抓來一隻猴子,他就叫猴子爬上去摘龍眼,說那猴子是被原住民訓練過的。或者某天回到家,突然發現家裡多了一隻老鷹,但過幾天又不見,因為被父親拿去交換其他東西。父親的工作一直在換跑道,他們也一直在搬家。角斯也把父親這些宛如魔術師般存在的「傳說」,轉化然後畫進故事裡。
小時候很喜歡到處跑來跑去。越過河堤,河堤前就是農田,角斯常常跟一群朋友去冒險玩樂,在鄰居和大人眼中的他,簡直就是個調皮的野孩子。住在花蓮的那兩年,可說是他人生最快樂的一段記憶時光:有山、有水,有朋友。相較於他的父親,角斯更想要堅持做自己有興趣的事物。「假使今天有一個能夠經營的東西,就不會輕言放棄。只要有一點樂趣,一定會繼續做下去。」
寫心寫意時而奔放馳騁,寫出神明故事專屬字體
關於「練字」,角斯說「以前都是看別人練字」,最早是在自己獨立出版的作品:《巨人怪說》、《怪生島》上開始寫,「有些字現在看起來不是那麼滿意,但有些又覺得還不錯」;而「寫字」,其實是很實驗性質的,角斯常會隨手拿起不同的筆就來試。一開始只是寫好玩的,真正開始練字,其實是要到《寶島搜神》的時候。每個神明都有祂專屬的字體,一神一配角,那些都是從故事衍生出來的靈感。跟過去相比,現在的字體筆跡,融入了更多意象的表現。
插畫家角斯說,他們想透過創作,表達出一種「不服輸的精神!」面對不同的問題,他們會嘗試去破解,但從不輕易放棄。任何一個題材交到他們的手中,會經過重新拆解、重組,最後再找到屬於他們的詮釋方法。一個習慣是順勢而走,起了頭以後就邊做邊改,或者從中抓回平衡跟美感;一個則是會先預想到,各種可能會有的結果。在創作與商業接案之間的平衡拿捏,或是藝術家與設計師的思考碰撞,「角斯角斯」他們夫妻兩人三腳的努力下,成為一個最完整的成果展現。
合作可以很隨緣,創作肯定拳拳到肉
先從獨立出版到商業出版,與出版社的合作,或是跨界與國樂團的呈現,對於「角斯角斯」來說,其實都是非常重要的里程碑。聽不同的人說同一個故事,即使是《虎姑婆》也有不同的版本,「究竟虎姑婆會吃的是手指,還是花生?」地方發展搭上神話傳說,裡頭的元素跟物件,也成了帶動產業觀光的另一種符號象徵。
談到靈感來源,角斯說現在多半是閱讀。早期喜歡切割畫面,在圖格當中填入一些物件,讓畫面產生一些不同的理解,類似剪接蒙太奇的手法,在這個邏輯之下,很容易組織出新的畫面。「通常是遇到題目,見招拆招。」因為很多時候創意是連帶的,沒有絕對是從哪邊來的,有些是過去經歷當中可能會有的,有些可能是平常觀察或讀到的,再順勢將這些東西融合在一起。若說無意識的觀察,角斯喜歡進市場,跟阿姨們互動,喜歡觀察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買賣的方式很有趣。在裡頭可以看到很多人的樣貌,眉宇之間的表情,或是五官身體的特徵。
若把插畫創作比喻為一部電影,角斯說:「驚悚片!」接著再進一步提問:「那現在已經來到整部電影的高潮段落嗎?」,角斯說:「還沒!」談到對於未來的規劃,角斯認為還有很多想要嘗試的東西,像是動畫電影,或是其他跨領域的合作。明年是虎年,手邊正在持續累積許多虎爺的作品,不管是電影還是音樂——合作可以很隨緣,創作肯定拳拳到肉——或許等時機到了,一切自然就會水到渠成。
■角斯角斯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