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南端最美的鄉刊——專訪《泰武》、《來義》主編彭巧如、徐孝晴
深入走進一個個部落,採集那些正在消逝及可能會消失的「傳統」,他們關注到屏東這幾年的變化,透過刊物不僅串接起地方的人,也吸引到一些青年回流,更有許多來自外地的人選擇搬遷到屏東居住。
圖:《泰武》鄉刊內頁。圖片提供:繫。本屋(頭分埔文化工作室)
被媒體評譽為「最美鄉刊」的《泰武》和《來義》,除了有公部門挹注資源,再加上在地原民及青年會也積極參與其中,其刊物出刊背後的重要推手——主編彭巧如和徐孝晴亦功不可沒。夫妻兩人一個擅長飲食研究,一個則是族群研究。 2017 年落腳屏東,回到孝晴的家鄉,先從書店「繫。本屋」的經營開始,透過閱讀、料理等不同面向切入,連結各領域的優秀夥伴,逐漸在島嶼南端搭起ㄧ座文化交流的平台,種種積累使得在地日漸鞏固文化發展的基石。
孝晴提到,在他們接手鄉刊之前,是在李明璁老師的帶領之下,先為屏東縣文化處出版的刊物《屏東本事》撰寫專欄,進而接觸到許多編輯刊物的經驗。巧如說:「我們很幸運,因為編輯鄉刊而合作到的公部門及部落團體,他們的人都非常好,也很願意去嘗試新東西。」很難想像,在這之前,他們兩人其實並未有過完整刊物的編務經驗。而在他們努力奔走之下,過去沉靜而又低調的文化繁花,逐漸散發出陣陣清香。
圖:《來義》鄉刊內頁。圖片提供:繫。本屋(頭分埔文化工作室)
走進部落地方探路,看見族群多樣的傳統之美
巧如說,「當初是從《泰武》鄉刊的第四期開始接手,但接手不到半年就要出刊,時間上很趕。」與泰武鄉公所之間的溝通討論算很順暢,公所在聽過他們對於刊物的設計理念,以及規劃提案後,給予很大的空間,很讓他們放手去嘗試。兩人過去因為有做研究的學經歷,「採訪田調,對我們來說,其實不是問題。比較需要摸索的新課題,反而是關於刊物的編務,包含要如何去落版、落稿,怎麼做出整本刊物的結構與目錄,這些就是比較挑戰的地方。」
不只要把目前地方所關注的議題轉化成文字,還得同時兼顧到紙本的閱讀。關於兩個人在刊物編輯的分工上,幾乎都是一起。畢竟還有書店必須要經營,所以仍然會先以店內的事務優先,從研擬訪綱到實際採訪,基本上都是夫妻兩人親自上陣。除此之外,巧如說,還會找一位負責攝影的朋友,若是兩人時間上都不允許的前提,則是會另外再找其他的寫手來幫忙。要做一本地方刊物——除了經費以外,需要動用到的,還有當地的人脈。
「阿里山自從沒有陸客之後,地方就開始翻轉。」那裡擁有世界級的觀光資源,從車站到山上這段短短的路程,就歷經暖熱、暖、溫、寒四個氣候帶,然而過去的經營模式,其實並沒有讓當地的產業與觀光,產生良好的循環。因為刊物要做採訪,而深入走進一個個部落,採集那些正在消逝及可能會消失的「傳統」,他們關注到屏東這幾年的變化,透過刊物不僅串接起地方的人,也吸引到一些青年回流,更有許多來自外地的人選擇搬遷到屏東居住。特別是在疫情之後,也有一些國外的朋友,來到台灣,走進南端的僻靜之鄉。
圖:《泰武》鄉刊內頁。圖片提供:繫。本屋(頭分埔文化工作室)
最強的行銷不是推銷,而是同樂共享的精神
「泰武鄉的鄉長本身就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在《泰武》正式出刊的第一天,他就把刊物寄送到全台灣各地原民的鄉公所」,或許正是那股純粹,想與其他部落同樂共享的喜悅,讓這些用心與美好傳遞到了遠方。那些有志推廣部落,與原民文化的人,相較於過去傳統,他們對創新的東西很能接受。來義鄉公所裡,一位曾待過牡丹鄉公所觀光課的課長,便找上了巧如跟孝晴的團隊,於是《來義》鄉刊創刊號就在今年疫情期間,秉持如「鋼鐵人」般的意志,順產出刊。
過去,他們幫縣政府的刊物,撰寫「口感記憶」的專欄,「像是東港的飯湯或眷村料理,我跟巧如透過各自的專長,從眷村料理和族群等文化的角度切入,去合作書寫。」孝晴說,「縣政府的出版物,在定位上可以針對觀光,更有策略性地去做。」倘若要談到更加深入的層面,則必須還是要從「鄉」開始做起——每一個鄉鎮地方,其實都應該要有屬於自己的刊物——政府願意投注資源,但各個地方機關的首長也各自有的任期,刊物能否持續出刊,沒有人能預料。
承接《泰武》鄉刊出版已經來到第二年,巧如跟孝晴也在思考,「地方」要如何繼續透過刊物被書寫和傳承,相對於其他原民鄉鎮,泰武鄉聚集了比較多的年輕人,凝聚力也比較高。他們兩人本身有研究的學經歷做支持,對於調查跟書寫相對來說比較沒有問題。巧如提到,「最理想的狀態是,當地的事還是能由當地的人來記錄及撰寫。公所其實很用心在推廣文化傳承,各部落的青年會也有心想發展自己的地方文化。」
圖:《泰武》鄉刊內頁。圖片提供:繫。本屋(頭分埔文化工作室)
人才培育是地方文史能繼續傳承的關鍵
過去的傳承多半是靠著口述,許多東西漸漸變得破碎而難以聚焦。巧如觀察到,「關於地方發展,不管是紀錄跟訪問,其實都與人材培育的問題有關。」有次去訪問青年會副會長,公所秘書本身擁有地方文史工作的背景經歷,導覽課便由秘書來教授,但對於青年會的成員們來說,那些故事早就聽過千百遍,甚至還覺得有些無聊。直到他們被賦予「任務」,被要求他們自己得認養一件文物,並負責導覽解說,他們才開始詢問家中的長輩,進而慢慢問出一些興趣。
「在沒有任何動機的前提下,純粹要他們想題目或寫出文章,包括作訪談的技巧,以及該如何將蒐集來的資料,轉化成文字、影像後,系統性地被記錄和保存下來,這些都需要很嚴謹的訓練背景」現階段泰武鄉其實是很沒有足夠的能力跟人力。巧如說。有次在去泰武的路上,兩人討論刊物接下來的選題規劃,「因為不是當地的人,與其思考要做到什麼時候,不如試著開始讓他們接手或參與。」泰武鄉的原民中,年輕人很多,近期也試著邀請他們參與刊物的製作。
跟來義鄉公所現階段算是才剛開始合作創刊號,孝晴說,「來義,跟三地門兩邊的人口數常常是在一、二名之間徘徊,是非常大的原住民鄉鎮,離潮州也不遠。而比較特別的是,來義鄉到目前,其實還保留大部分原住民的傳統文化和信仰,包含祭典儀式等,保存得算相當完整,但人的個性也相對比較保守。」從《泰武》到《來義》,在地方誌的編輯過程中,他們同時也在摸索與地方、公所之間的協作模式,包含採訪時間的安排和整體的規劃。
圖:《來義》鄉刊內頁。圖片提供:繫。本屋(頭分埔文化工作室)
越日常就越在地,深層的文化觀光帶來共鳴
近幾年,南部一些地方刊物的轉變越發精彩,不但跳脫公部門的制式排版與編輯,以不同的切角觀點,更融入許多日常卻又十分在地的深度內涵。當被問到,地方誌對於當地的人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巧如說,有些一開始是由獨立的單位或協會,以手邊既有的有限資源投入製作,之後有政府及公部門加入,隨之帶來的影響也越大。再從成效來看,最大的影響是,「若有寫到具文化深度的內容議題,也能讓外地的人認識到,比較深層的文化觀光。」
巧如說,事實上不是每個鄉鎮都有那麼多好吃、好玩的地方,走馬看花式的觀光,很常會流於一種惡性循環各地的老街或小吃同質越來越高——深度的文化觀光有其一定的必要性,最好的要能夠引起在地人的共鳴。有些東西不寫出來,對於造訪一、兩次的外地人來說,是看不出來的;若沒有經過提點,當地人自己也不會發現,因為那對他們來說,是很日常的東西。若年輕人也開始覺得這些東西是有趣,進而想認識、理解,這也就是地方誌存在的價值跟意義。
「像巧如剛剛提到的,泰武鄉公所一直都在極力在推廣傳統文化的復興、復振。」,孝晴說。想當然耳,「公部門都會想在刊物中放入施政報告。若仔細去觀察,其實泰武鄉公所在做的事,很不像是一般施政在做的方向。他們會舉辦一些傳統鼻笛傳承、媒人和祭司的培育課程,這些看起來很像是社區發展協會在做的事情,甚至還會帶青年回到部落探索。」當這些內容被寫入刊物後,其實刊物本身所呈現出來的樣貌也不同以往。
而來義,則會希望著重在報導施政,本質上雖有不同,但關鍵的是,要以什麼的視角切入去報導、去傳遞他們的特色內涵。比起拿著整理好的資料或是報告,巧如跟孝晴希望的是去採訪,「直接去訪問那些活動的承辦人,『當初為什麼會想要辦這類的活動?』」。
圖:彭巧如(左)、徐孝晴(右)。圖片提供:繫。本屋(頭分埔文化工作室)
地方誌譬如常設展,鄉鎮特色是最好的展品
若把地方誌視為是一檔「常設展」,巧如認為,沒有非得要偏向文化或公益等特定的面相,而是能根據每一次不同主題的設定,去做展覽的更替。地方要能夠做常設展,就代表其本身的文化能量是足夠的。反倒不是去思考要做什麼主題,而是如何挖掘有意思的題目,這也是最有趣且最有挑戰的部分。其實來義和泰武這兩個鄉鎮,在人口組成及地方的特色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比較像是往「鄉」的內在去挖掘;一個是則積極向「外」去推廣介紹。
巧如說,「有一期想要談泰武巫醫的主題,但公所表示,可能找不到人訪談。」傳統的文化分工,祭祀有一定的傳承脈絡,對一般人來說可能不是那麼了解。曾經有個狀況是,想要採集部落的傳說故事,「排灣族有明確的階級文化,受訪者即使是大學老師,但他的階級是平民,那些傳說故事攸關於他們家族的意識脈絡,必須要由貴族階級的人去口述,因為那些相對來說會有一定的社會責任。過去是靠口傳,但若是在傳遞的過程中有任何錯誤,之後的歷史傳承就會有錯。」一般人即使願意講,也未必能講出什麼。
來義鄉因其傳統文化保留得相當完整,先天擁有非常豐富的文化資源,公所就希望能多談一些當地的產業發展,因為他們的人口多,幅員相對遼闊,但比起其他的原民鄉鎮,就顯得較不易被看見。事實上,屏東原民的婚喪喜慶,普遍都是按照基督教跟天主教的儀式來舉行,但在來義鄉仍維持傳統的儀式。孝晴說,這兩個鄉鎮其實距離平地很近,過去常會跟不同族群有衝突紛爭,因為他的研究專長及背景,反而會想要將地方上過去和現在,及其特殊性給突顯出來。
「清晨四五點,天都還沒有亮,一般人根本也沒有什麼機會能看到,甚至就連巫師自己的女兒也都不曾看過。」這些收錄在每一期鄉刊中的珍貴紀錄,兩個人彷彿就像是深入部落多年的人類學家,從觀察、理解後,進而協助推廣與傳承,即使在島嶼最南端的小小書店之中,仍有人努力在採集和書寫,那些當地的人看似日常,卻是極為重要的地方特色與傳統文化。若地方誌是一個常設展,那麼巧如與孝晴兩人就是這展覽中的一核心角色:策展人。期許能有越來越多的青年能參與,一本鄉刊,一個鄉鎮,即使是再小的行政區,都能盛開出瑰麗動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