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旅人之眼,入山才能見山——專訪雜誌編輯許雅欣、翁浩原、黃銘彰
地方,它是有生命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故事。若把「地方」看作是「作者」,那些日常的種種,就像是作家筆下的故事情節。
圖:雅欣分享參與衛武營的刊物《本事》的經驗;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先思考刊物定位,再從各自偏好擅長的角度切入
雅欣說,像是衛武營獨立出版的《本事》,他們對於刊物的定位為是「廁所刊物」,內容不但要有一定的份量,同時也要夠好玩。想像閱讀的情境,要配合上廁所時讀的內容,當然不會太過於艱深——要詼諧幽默,淺入深出——每一期的主題都很有實驗性質。例如:「溝通」,包含視覺、文字或觸覺的溝通,會往抽象的方向去思考,延伸到跟表演藝術,或與社會較貼近的內容。主題越大,內容就得要更聚焦,很有挑戰性,同時也有很多可能性。
「我通常會從『人』開始切入,喜歡找在當地有一些特別經歷,或是有故事的人。」浩原認為,這樣的作法並不是從大範圍,反而是從微小的地方著手。從「那個人」住的地方周圍延伸,好比說一條街或區域性的。做地方誌要涵括的範圍很大,與其要挑選先從哪個地方下手,倒不如是從那些看似細微的日常,「從『那個人』的生活經驗去挖掘,更能引起共鳴。當然同時也必須考量到你的讀者是誰,過去經手的地方誌,多半是讓外部的人去認識地方的(笑)。」
在決定一本地方誌的架構之前,會有許多題目需要去篩選和做決定。先了解整體的方向,包含自然景觀或是歷史脈絡,能預先有個通盤性的了解後,找到一個關於這個地方有魅力的點,然後再去做報導。「依我的習慣,一定會加入『人』的元素;建物或許是靜止的,但人是動態的」,銘彰還提到,要先在地方找到有一定人際網絡的關鍵人物(地頭蛇),一來他是人際上的潤滑劑,二來也能協助團隊更快速地掌握到對地方的結構,與對地方的基礎認識。
「有時候做地方的刊物,像是在執行任務一樣。」——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迅速掌握到當地的狀況,並完成規劃好的內容。
「我們不見得對『地方』都很熟悉。而那個『關鍵的人』可能會是受訪者之一,他可能耕耘地方很久,或是在地方有一定的影響力,他所做的事情一定有被報導的價值,而這也是做『地方』的其中一個方向。」銘彰補充說,「其實就像浩原說的另一個面向是,在當地生活的人,他們或許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或身上所擁有的,其實非常具有當地的特色,跟頭人(關鍵人物)的不同。循著從這些人身上冒出來的『線』,找到那些藏在其中美好的人與事。」
圖:雅欣談到「地方誌」與「地方媒體」兩者之間的差異;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有系統地去發展地方故事,每個地方都需要一個編輯
雅欣提到「地方誌」和「地方媒體」,「兩者之間其實有很多的不同。地方誌要在一定的版面篇幅或頁數中,有系統地去呈現出地方的特色或亮點。『地方誌』能融合地方的『過去』與『現在』;而『地方媒體』偏重在即時性,當下所要傳遞的資訊,這兩者傳遞訊息的方式和時間是有差異的。當讀者在接收資訊時,可以把兩者穿插來閱讀。相較於地方誌,是從大範圍中擷取出地方上的精彩部分,地方媒體則能朝向生活近況議題做細緻發揮。」
「地方媒體、地方誌,有時不單單是要做給在地的人看,對於生活在地方上的人來說,地方誌的意義是要重新挖掘;對外部的人來看,則是能夠快速熟悉或認識一個地方的方法,它們都一定存在的必要。若沒有這些地方誌,或地方媒體的存在,去紀錄這些事情,這些東西可能就會慢慢地消逝。」浩原還舉了新竹雜誌《貢丸湯》為例,若沒有他們持續在做,那些習以為常,隱藏在日常背後的故事,可能都會被人忽略甚至遺忘。
銘彰說,「我同意浩原說的。倘若今天所談的『地方誌』指的是紙本,那它其實是更為重要的。無論是社群媒體或一般的主流媒體,因為在都市本位的思考影響下,人們很容易忽略掉地方誌,就連報紙也會有地方新聞的版面,但地方新聞的能見度,卻往往會比發生在都市的新聞要來得低。」銘彰特別提到,他相信作為紙本刊物媒體,他們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整理。
「這個世代為什麼需要『編輯』?我們透過整理、企劃、篩選的功夫,去把這個時代真正重要的事情,值得被關注的事情,透過系統化的方式留存下來。地方需要被這樣紀錄和保留下來。若沒有人有意識地去做,地方的東西很容易會被資訊的大海給淹沒,許多資訊會被忽略,甚至不會被拿出來討論。」他們分享這幾年參與地方誌的編輯經驗,提到說有些題目、方向,或許都曾有人做過,但過去可能沒那麼有系統地去做。
銘彰提到他這幾年做地方誌,有個很大的感受是,「一個地方在三年前跟三年後,可能會是完全不一樣的。」是否有人將一個地方,在當下那個時代的剖面或切面記錄下來,這就變得非常重要——地方誌可以是一個很有重量,且能將這些保留下來的方式。他還強調說,「這也是地方誌的存在之所以重要、必要的理由,也是這幾年各地的地方誌,會變得那麼風起雲湧的原因。」
浩原說,「地方上原本就有一些文史工作者,或民間的非營利組織、團體,甚至是專做口傳歷史的人,把這些在地的材料,用不同的方式去重新轉譯、編輯。」對此,雅欣回應說,「地方誌就像是橋樑一樣,將這些帶有重量的東西承接、串連起來。」銘彰認為,「這跟刊物的設計,在這幾年變成一門顯學有關,包含地方誌的編輯,像是換了另一種方式來講述關於地方的故事。」
圖:(左起)黃銘彰、翁浩原、許雅欣;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放下旅人之眼,重新打開感官
早些年,有一些是由地方團體自行創辦的地方刊物,到了近幾年,陸續有不少公部門願意投入資源及預算來製作,將「地方誌」視為是一個品牌形象,或行銷地方特色的方法。然而,無論是哪個城市或鄉鎮,這類地方性的刊物,都常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就是執政者的輪替,或是地方機關因為每年的預算編列,必須做出取捨,每一次執行完畢,隔年可能又得重新開始。
也許是交由不同的設計採編團隊來承接,或者是有不同背景和經驗的窗口來承辦,「什麼才是地方真正需要的,又或者,究竟要透過什麼樣的方式,才能真正為地方帶來更多的價值的?」——銘彰說,目前大家可能都還在摸索。浩原回應說,「在有條件限制之下,反而更能去尋找到一些好玩的。因預算有限而必須搭配當地的寫手和攝影,他們的寫作觀點,往往是跟外部團隊不同,這類的混搭融合其實是蠻有趣的」。
即使經手過雙月刊、季刊的出刊步調,相較起來,地方誌實際能執行的時間其實都沒有太長。銘彰說,「做地方誌的時間壓力,是比雜誌還要來得更巨大,在做地方誌的時候,得要先把自己的身體沈浸在那裡,這都是需要時間的。我們很難在瞬間就變成當地的人,或是擁有當地的生活經驗。很喜歡張讓的〈旅人的眼睛〉,他在文章裡所表述的,每個地方都有屬於它們的真實,而那種真實,只能透過『生活之眼』去捕捉,而不能是以『旅人之眼』在觀看」——唯有變成在地人的眼睛,才能看見巷弄間吸引你的那些光亮。
然而,這些都是方法。終究還是需要時間。你需要學會使用當地的語言或語彙,去跟當地的人溝通。「如何擺脫一個旅人的眼睛,回到一個在地人的眼睛,如此一來,會有更多刺激,感官會像是被打開。」銘彰分享他過去在做《本地 the Place:屏東》、《在路上 On the Road》台三線攝影地方誌的時後,堅持把團隊帶到現場,讓大家能在當地住上一段時間。浩原則分享,挺羨慕一些日本的刊物,他們在製作期間會把團隊帶到當地「移住」。雅欣笑說,「我們好像都已經很習慣被時間追著跑。」
圖:銘彰(左)和浩原(右)分享過去在做地方誌時的經驗;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透過圖文整合找到新語彙,把觸動人心的部分最大化
在做地方編採的時候,雅欣說,她很喜歡隨意找當地人來聊天,像是在做新北的地方誌時,就曾在路上隨機問了對情侶:「這裏哪家切仔麵最好吃?」,銘彰笑說,「在組隊的時候,最需要這樣的人。」雅欣還提到之前去八里做採訪時的經驗,「在十三行博物館裡的志工,很多都是在地的人,於是就問問他們,過去在當地生活的一些記憶,就如他們所描述的,『以前在八里,很多地方都有種柚子樹,每天回家的路上,空氣中都會聞到陣陣的柚子清香』。」
浩原認為,不見得非得要找當地的人,才能做當地的地方誌。每個曾經生活在那裡的人,其實代表著一種觀點。不同的住民,在不同的地方也都有不同感受。正因為這些不同,才會建構出「地方」的不同樣貌。「當然,最有成就感的是,不只本地的人會喜歡,連外部的人也會喜歡(笑)。」銘彰覺得,「『編輯』的角色很重要,有人會說,地方誌是不是就是把地方的東西紀錄下來,但事實上,不能只有紀錄,而是要找到方式——怎麼樣透過圖文整合的「手藝」,把那些觸動人心的部分最大化。
這幾年會有那麼多地方誌「被看見」,是因為他們找到一種新的語彙而能打動人心。在做地方誌最關鍵的是:你會打從心底喜歡那些內容。雅欣說,「若說要形容以『地方」為主題的刊物,它就像是推翻已知,然後重新建構未知的一趟冒險。以前對當地所認識的可能都是較片面的。在「地方」的過程,像是在玩拼圖一樣,一片一片去拼湊,慢慢讓它變得完整,不管你做完這些刊物經過了多久時間,你都『地方』產生了情感。」
圖:(左起)黃銘彰、翁浩原、許雅欣;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編輯一本地方誌,就像完成一趟登山之旅
當問到,「曾經做過的地方誌中,有哪些「地方」會讓你想再回去看看的?」雅欣說,每個地方都很讓人想念。就像新莊,以前去採訪的時候,是透過一位地方文史的工作者,在他的帶領跟解說後才知道,以前大漢橋那邊很常淹水,所以商家店面的一樓都會蓋得特別高,但這幾年這些老屋也都面臨要拆除翻新或保存與否的問題。
雅欣還提到了北投,「最近在讀一部故事背設定在臺灣日治時期,女子高校生的漫畫,裏面出現有看北投石的情節,還有講到在浴場泡湯時應該要遵守的規矩,⋯⋯」銘彰接著說,「妳有沒有發現做完北投之後,在看新聞的時候,好像特別容易注意到北投,像是已經變成當地的一份子一樣。」
浩原說,編輯地方誌很像在享用「活鴨三吃」,因為可以有很多烹煮或品嚐這道料理的方式。歷史越悠久的地方,那些「地方意識」也會越濃厚,那些「地方」雖然小,但做採集時,也會發現不同的眉角,無論正、反,都是一種觀點。作為一個編輯,就是要讓抱持不同觀點或立場的人,有機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或意見;地方,就是在這些異同當中誕生的。從討論之中去挖掘,它就像是一個社會的縮影。地方誌的內容,不見得只能有對鄉土的浪漫情懷。
「我想呼應剛剛雅欣分享的,很多時候,那些深刻而又在地的人文風景,往往會出現在那一瞬間,也許是在執行企劃的過程中,不經意問到的東西。」銘彰分享他在做雜誌時,會盡可能把所有的細節想得越細越好。「編輯地方誌的時候,反而需要保留一塊未知的可能性,好讓內容有增加或擴充的彈性。跟傳統編輯的手法不同的是,地方誌在企劃的時候,要有一塊模糊的、不確定的,等到了實地(採集)以後,讓它自然地長出。」
圖:銘彰;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做地方誌很像是在登山。」銘彰說,在往山上爬的路程中,需要深入很多險境,上下山的路途或許也不是那麼舒適、順暢,有時會需要攀繩,或是要把草給割開,這段闢路攀爬的過程,跟編輯地方誌很相似。「從外頭去觀看一個『地方』時,它看上去是一個樣子,而每個地方都有其複雜性,要如何有勇氣和想像力,去摸索那個複雜性,這些摸索的過程就像爬山。」
銘彰說,進入到山裡時,當下可能會摸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所見的風景有可能是單一的,但在經過一段時間後,又會有所改變而不同,這就跟在做地方誌或單篇的採訪時的情形類似。在編採的過程中,會疑惑究竟要做到什麼樣的程度才算完整。「當你真正攻頂時,擁有了那座山的全貌,回首來時路,方才你用身體去經驗過的,各種不同的感知感受,哪怕只是一條溪流、一片樹海,一塊山地,直到做完的那一刻,也才會明瞭自己走過哪些路,或者摸索過什麼樣複雜之事。」
下山的過程其實也是一樣。有時候下山反而是更困難的。沿著相同的路徑返回走,感覺像是又會再經歷到相同的事,這就好比說做完一本之後,再做下一本,又或者是再回到地方,不一定都會有那麼多新的體會或發想,但箇中的奧妙就在這裏。銘彰跟浩原說,「不同的人(編輯)爬同樣一座山,感受會是不同的;跟不同的人(團隊)爬山,也會有不同的體驗。」,
地方,它是有生命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故事。若把「地方」看作是「作者」,那些日常的種種,就像是作家筆下的故事情節。當我們在思考如何深根,或是參與地方上的長期計畫時,或許可以借用編輯書籍時的邏輯思維,比起暢銷熱賣,或許更接近經典長銷的書籍。
曾說過「所有人都是天生的編輯。」的語言學家、英國文學專家的外山滋比古教授,他認為就地方媒體來說,編輯的角色,像是「中間人」,需要透過長時間去觀察,不過度介入,甚至要能梳理出,不同社群之間的人,再細微的日常,都能成為地方最亮的一道光。每個地方或許不一定需要有自己的媒體,但肯定會需要有一位帶著「人類學家之眼」的編輯。未來,若不經意地在刊物的字裡行間,遇見了那些放下旅人之眼的編輯,請放心跟著他們走向山林,走近海岸,毋須擔心會遺忘來時的路,因為「入山才能見山,見山而能忘山」。
圖:左起,翁浩原、許雅欣、黃銘彰;攝影:Oliver J. Photography
■受訪者簡介
翁浩原(Eric)|翁氏工作室總監,標準的斜槓男子,偶爾編輯,偶爾文化公關,也偶爾寫寫文章。
許雅欣(Arya.S.H)|投身藝文產業十多年,曾任職於設計線上誌及生活類雜誌社。現為文字工作者、採訪記者、編輯,進行委任刊物企劃主編製作。
黃銘彰(Brian)|自由編輯/文字工作者,現為《VERSE》雜誌執行主編。以編輯作為志業,持續努力讓文字與圖像在版面上創造感動人心的最大可能。畢業於台灣大學法律學系財經法學組,曾任《The Big Issue 大誌雜誌》主編,編有《本地 The Place 03:屏東》、《在地 real local:北投・天母》、台三線攝影地方誌《在路上 On the Road》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