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的夥伴,我的騎車人生
小惠是一台普通一二五機車,只是我騎上它那年,香港還屬於英國殖民地、NBA總冠軍屬於麥可喬丹,台灣尚在第一任民選總統任期,我們還在買CD專輯。
上大學的成年禮──小惠
今天我一如往常,騎機車跨越永福橋,從永和往台北工作。和許多台灣人一樣,一二五cc機車是我上大學的成年禮,人生第一部交通工具,它載我讀書、戀愛、出社會、結婚,從週末和同學相約河濱打球、夜衝夜唱的少年,到工作忙碌腰圍漸寬、再也打不動球的中年。我為機車取了名,它誕生那幾年流行的漫畫《幸運女神》裡,有個喜歡騎機車、把車當夥伴的女孩森里惠,為了期許自己也有一台好夥伴,我把機車命名為小惠。
即使同學早就從兩輪換四輪,從四輪換更好的四輪,小惠屹立不搖地陪了我二十五年──雖然塑膠車殼開始風化碎裂,每年它都變小一點點,以至於每次到機車行保養,老闆都問我要不要換新車?但我只想說,十年前舊車行老闆就已經建議我換車了,但舊車行已經關門,這台車我還在騎,也準備繼續騎下去。它幾乎承載了我成年後的所有記憶,想在還能修時盡量修,把它的價值發揮到最後。
一台車騎二十五年,總計有多少里程卻是個謎,因為小惠的里程表已經壞掉不再前進。那年納莉颱風台北大淹水,我一覺醒來推開窗戶才發現忠孝東路變成一條河,眼看一台冰箱漂過十字路口,一個坐在保麗龍上浮著的人往下游台北車站的方向漂走,我掛念停在騎樓的小惠,踏下樓梯但大門口水已淹沒下半身,看不見樓下有半台機車的影子。
水退之後才確定,整排機車順水流由東倒向西,後來在小惠儀表板裡留下淹水痕跡,一層一層往上的淤泥卡住里程表,二○○一年九月十八日那天,四歲的小惠跑了六萬六五七四點八公里。
騎車就是人生──有受傷也有甜蜜
小惠曾經載著我和初戀情人被從高速公路下交流道的廂型車撞倒,我顧著扶起情人沒想到廂型車瞬間逃跑,幸虧大冬天穿兩層外套,人沒事就好。也曾借給妹妹去陽明山夜遊,卻在仰德大道撞到車架彎曲,後座的妹妹因衝擊舌頭受創暫時無法言語,家人趕到急診室探望時,妹妹咿咿呀呀大哭,安撫好久才知道,竟然是為了撞爛哥哥的機車在對不起。笨蛋妹妹人沒壞就好,車子可以修哪有關係。
騎車就是人生,會壞掉但不是不能修理,有受傷當然也有甜蜜。大三那年和後來的老婆在一起,我們坐車都容易暈,騎機車吹風舒服一點,雖然隔著安全帽談笑需要大吼,但騎車的時間總是很快就過。每年最冷的寒流來,我們會騎車上擎天崗凍得手指發抖;最熱的夏天到,又騎車去白沙灣晒到手臂脫皮。從學校畢業進職場,從男女朋友變成夫妻,小惠每年陪我們風吹雨淋,我們變老多了皺紋,小惠也逐漸風化帶點裂痕。
▲和老婆騎車出去玩,兩個人的包包放在一起(攝影│劉揚銘)
小惠十九歲那年,我和老婆騎車環島,想說這趟跑完也該讓老爺車退休,如果跑不完,途中搭車回家也甘願。台北南下第四天過西螺大橋,時速只剩四十公里,被一旁的阿嬤輕鬆超越;騎到台南關廟,在山西宮關帝廟口正式熄火,再也發不動。心想要閉上眼和小惠說再見了,沒想到廟口阿伯上前關心,叫我推車跟著他去機車行修理,車行老闆說是化油器問題,應急處理還能騎,但能騎多久就不一定。
廟口阿伯的貼心讓小惠續命,等待修車時,和老婆去關帝廟拜拜,祈禱這趟能平安回家。應急修好的小惠陪我們繼續旅程,只是引擎開始燃燒不完全,右手一收油門排氣管就爆響一聲,一路砰磅響,從關廟、旗山下美濃,枋寮、恆春過鵝鑾鼻,再旭海上牡丹進東部;東河往池上遇到山頂碎石坡騎不動只能走路下來推;從池上往玉里又因為連日下雨道路被水沖斷,騎到小路變成河。抵達花蓮換機油,還被車行老闆說你這台車竟然能環島,佩服佩服;過清水斷崖蘇花公路,更是排氣管一路爆炸一路心驚。
▲環島時在池上遇到道路變成河流(攝影│劉揚銘)
總算騎完一千公里回台北,依然捨不得對小惠說再見。到機車行問老闆能不能修理,從汽缸、齒輪箱、化油器、排氣管、煞車組、輪胎……能換的零件全都換新,修掉的錢快能買另一台車。老闆說,你這台等於新車啊,記得前三百公里要馴車,好好保養,再騎五六年沒問題。果然,今年小惠二十五歲,我決定去換原廠化油器,老闆說化油器都比你這台車值錢了,你確定?我點點頭,還是想繼續騎。
陪我度過歲月的小惠
《反脆弱》作者塔雷伯(Nassim Taleb)提出林迪效應(Lindy effect):「對易損的東西來說,每多活一天,都會縮短額外的預期壽命;但對不易損的東西來說,每多活一天,可能意味著預期壽命拉長。」如果一齣戲劇已演出五十年,那有很大機率會再演五十年;要是一本書已經再版二十年,那可以預計它會再賣二十年。或許機車在物理上易損,但小惠在我心裡肯定有林迪效應,每騎它一天、每修它一次,都繼續延長它在我心裡的時光。
小惠是一台普通一二五機車,只是我騎上它那年,香港還屬於英國殖民地、NBA總冠軍屬於麥可喬丹,台灣尚在第一任民選總統任期,我們還在買CD專輯。幾年後的一個普通晚上,我載著一個女生從台北車站補習班下課,準備回永和的家,機車過中正橋時,我拉著後座女生的手,而她沒有放開,後來後來,永和的那個家,也變成我的家。今天,小惠還停在這個家樓下,等我明天騎車過永福橋,進台北市工作──我聽說這次最年輕的同事,年紀比小惠還小。
▲環島回來後,22歲的小惠修好還是能到處騎(攝影│劉揚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