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美好──走過兩百餘年的南投陶
「南投陶」至今已走過兩百餘年,過往的繁盛與遺跡已幾乎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老師傅傳承下來的手藝和他們印象中的故事。
百年傳承──南投陶
說起南投,大家印象中第一個想到的是日月潭、清境農場、溪頭、杉林溪或者茶葉?
做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投人,對於這片土地的認識似乎也不夠深刻。最近在一次有關百年南投的採訪中,記者對我提問道:
「請問您對南投市最熟悉的街道是哪條? 最常去什麼樣的店? 最常吃什麼樣的食物?」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我竟然一時語塞。或許正因為對於這些日常之中的一切過於熟悉,許多細節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突然從心底對這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產生了一股陌生感。就像長時間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也會猛然覺得眼前的五官竟也有些陌生。
訪談結束的次日清晨,我一如既往地坐在茶桌前,為自己選一泡茶、投入茶碗中,注入熱水。陽光透過樹影照射在茶碗上,看著緩緩升起的茶煙、在熱水中逐漸舒展的茶葉,思考著該如何安排今日的工作行程,也省思這二十幾年來自己每天努力工作的意義:該如何延續從老師傅手上傳承的感動?
順著升起的茶煙,思緒突然跌進回憶漩渦裡,回到了和陶偶然相遇的起點。
畢業後等待服兵役的期間,我來到一家陶瓷工作室上班。第一次完整地見識到粗糙的土塊如何變成一件器物的有趣過程。原以為只是填充生命中短暫空檔的做陶體驗,退伍後、幾經職業摸索,發現自己仍是對做陶最感興趣,便又回到陶瓷工廠上班。也就是在那裡遇見了我的拉坏師傅,進而開啟了我做陶的契機。
▲情境圖(攝影|Korhan Erdol/Pexels)
在颱風夜做陶
還記得那是一個颱風夜,看著電視上的氣象預報,颱風的外圍環流逐漸靠近台灣; 趁著風雨未到, 趕緊騎上機車趕向曾樹枝老師的教室。
一進教室,卻發現只有老師在客廳裡看著電視。老師靦腆地笑著對著我說:「啊! 颱風要來了,已經通知大家今晚停課,結果忘了通知你……」
「喔! 沒關係,那我先回去了!」走出老師家,外面已經開始起風,也飄起雨來。
老師望著門外逐漸增強的雨勢說道:「既然都來了! 外面也在下雨,不然就先練習,等風雨小一點再回家好了。」
這一晚,教室裡只有我和曾老師。
從牆角搬出前一晚已經做好的底座,掀起上方覆蓋的塑膠布,在口緣上用布浸水沾濕。按照老師指導拿起一塊土,搓成泥條,將泥條的尾段掛在手肘上,利用雙手反向的擠壓,跟隨老師的節奏,在坏體上熟練地盤起一圈又一圈的土條。
老師說:「還好你還願意學,早期就只有我們南投的師傅才會這樣的工法;不僅成型速度快,失敗率也低。所以南投的做陶師傅出師在外都很受歡迎。
「我的阿公做陶,我阿爸也是! 到我已經第三代了。不過我們家也只有一個兒子願意學,前幾年發生了一點小意外,現在也沒辦法再做。如果你們這一輩再沒有人學,哪天我走了,這個技術也就斷了……
「以前學手藝不像現在,早期的學徒都要幫師傅腳踢轆轤,時常是一不小心就踢掀腳趾甲, 在盤面上留下一條紅色的血跡印記。受傷不但沒有安慰,還得再挨師傅一頓罵。想多學技藝,也只能趁師傅休息的空檔,自己踢自己練習;慢慢地從學徒爬到做小物件的二師,再慢慢成為可以獨立完成大件作品的頭師……」
南投陶鮮活的歷史
隨著土條慢慢地堆高,作品也開始收口,老師接過我手中的土條叮囑道:
「這個地方就不能再堆高了,要往內收,而且一定要收平均。因為這裡是待會兒上機器要收圓的關鍵,現在沒有做好,後面就很難收拾了……
「以前有好幾個學徒就是這個地方一直做不好,常被師傅破口大罵,心有不甘、萌生退意,所以就趁著幫師傅搬水缸的時候,故意用力把水缸翻倒在師傅身上,然後拔腿就跑,留下跌坐在地咆哮不止的師傅,一溜煙地跑回家去了!」
老師幫忙接好口緣後,我們一起將大缸的坏體抬到拉坏機上,老師笑著說:
「就是這個時候,喊『一、二、三』起身,那些調皮的學徒就一把將缸給翻了!」
坏體上了拉坏機,以極緩慢的速度在拉坏機上旋轉著。老師拿起一塊沾滿了水的布,在水缸中間快速甩動,使水滴透過離心力均勻地灑在坏體的內部。
「坏體的濕度很重要, 加多少水要看坏體的大小和土的軟硬……」老師叮嚀著,又接續說起往事。「以前在窯廠工作的時候,最怕西北雨,如果來不及收坏,那一整個禮拜都做白工。說到這個,你知道嗎? 以前的師傅都穿著褲口很寬的布袋褲躺在廊下的板凳上睡午覺;有些很皮的小學徒會用麻繩,一頭繫在師傅腳上的大拇指、一頭偷偷用一個繩結穿到師傅的褲襠裡,然後跑到廣場上大喊,下雨了! 下雨了!
「師傅急著從板凳上下來收坏,腳一蹬,麻繩從腳底勾拉褲襠,於是整個人彎曲成球似地蹲在地上爬不起來……」說完,老師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
「這個地方要拿著海綿,手掌微彎,用手掌內側小指的地方,從交接處慢慢把土抓勻。」老師示範如何抓穩口緣之後,把海綿交到我手上。
「以前交通很不方便, 像這樣的大水缸, 販子們只能用扁擔挑著去賣。遠如中寮一帶,也只能仰賴人力慢慢徒步挑進去。通常一次買兩個就會算便宜一點,因為如果只買一個,另一邊就得綁上木頭才能維持平衡……」
我用手慢慢地把坏體的厚度抓勻,師傅遞過一塊原型的木頭:「這個叫大箭。只有老師傅會用,現在那些學校的老師,根本不會用這些傳統的工具……大箭走過一次以後,上面的泥漿要先刮乾淨,等一下再做的時候,坏體才不會跳。
「你知道嗎? 我們南投的土就是好,黏性高,顏色又好看,有紅的、黑的甚至也有帶綠色的土,只要簡單掛個釉,燒出來就很漂亮了!現在南北通附近的那片稻田,以前收割後,窯廠就會僱請工人將表面乾土先挖掉,再將底下的黏土掘出來做陶,同時也把今年做壞掉的破片全部埋填回去……」
隨著水缸逐漸成型,老師接過我手上的大箭,用邊角的地方在水缸的口緣下方壓出一條完美的斜口線條。「以前如果可以自己完成這樣一個缸,就可以當上頭師了。陶瓷生意最好的時候,哪怕做缸速度慢一點,能做出如此水缸的師傅還是很多窯廠都搶著要。」老師接續講著往昔的回憶。
「以前的窯廠可熱鬧了,吃飯時間到就開好幾桌,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聊各種生活中的瑣事,誰家裡發生什麼大小事,都嘛清清楚楚。」
話音剛落,一個大水缸的粗坏也大抵完成。
師傅說:「好了,把它抬下來,等過兩天,坏體稍乾的時候,再來拍印模。現在很軟,搬的時候力道要很平均,小心拿起來,否則晃到的話水缸就會變形了。來! 一、二、三!」我和老師一起搬起水缸,臉上同時都露出微笑。
颱風這一夜,接著又做了一只大梅瓶。每個步驟講解的過程,也會聽到一則老師年輕時在窯廠的趣事或回憶。
對老師而言,這只是他年輕時的過往;卻是我所居住這塊土地上的記憶,也是一段鮮活的南投陶歷史軌跡。在這個地方生活了這麼久,若不是因為這一晚的學習,不會知道原來在這裡曾經有如此興盛的製陶工藝。
▲情境圖(攝影|cottonbro studio/Pexels)
了解腳下這方土
騎著機車、淋著雨回程的路上,腦海裡不斷浮現老師剛說過的趣事。
「如果你們這一輩不學,哪天我走了,這個技藝就都斷了!」老師這句感嘆,怎麼也揮之不去。
倘若過往的記憶慢慢消失,那些手作的技藝逐漸失傳,地方便會一點一滴地失去厚度和溫度;於此生活的人們,也就再無法感受自己家鄉與其他城市的不同與驕傲。在每一個角落都有珍貴的情感和回憶,而我們是否能夠察覺和珍惜,決定了這片土地的美好是否能永久的延續。
一次日本旅遊和朋友對飲時,曾詢問京都友人:「藝伎的存在對你們來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友人回答道:「藝伎的存在並不只是歷史的殘跡或單純的娛樂;要知道,在她們身上背負的是許多工藝的傳續。藝伎的衣服、假髮、髮飾、鞋子, 乃至一把小小的梳子, 背後都訴說著一個個傳統工藝職人的心意。如果有一天藝伎消失了,那些職人們的存續也將面臨消失的危機。」
▲情境圖(攝影|Eva Bronzini/Pexels)
相同的,一種工藝的存續也絕對不單只是一項手藝的傳承問題。
「南投陶」從西元一七九六年開展,至今已走過兩百餘年。在經濟的快速發展和歷經了九二一地震、國道三號的開發之後,過往的繁盛與遺跡已幾乎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老師傅傳承下來的手藝和他們印象中的故事。
這些老師傅口中的小事,看似只是一些平凡的生活點滴,但它們卻是一群人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足跡。就像這片土地血液裡的一顆顆血球,如果一點一點地流失,這塊土地就會一步一步失溫,終將冰冷。
當我們對這片土地的認識愈少,認同度與光榮感便也會趨減。或許我們應該多了解自己居住的地方, 讓那些不經意的情感和回憶, 繼續溫暖我們所居住的土地。
(摘自《七號錐倒了:一個百年窯火守護者的孤獨修行與溫情》,有鹿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林永勝
成長在南投山城的田野,內心是一個拒絕長大的男孩。喜歡閱讀、書寫、攝影和美食的無可救藥樂觀主義者。退伍後,從做陶老師傅口中聽聞了南投陶百年的興衰歷史,決心投身為延續這項百年的地方工藝而努力。用一種緩慢的步調生活著,因為緩慢,所以觀察得到生活中的各種美好,並樂於和朋友分享生活中的點滴溫暖與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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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陶坊
成立於女兒出生的一九九七年。
做陶的態度也如同養育女兒一般的心境。從每一個細節出發,用心製作每一件交付在他人手上的作品。不論是茶具或是餐具,都從使用者的角度考量,希望做出如同那些流傳久遠,沒有落款的器物。不用記得作者是誰,只需用心感受,眼前的作品是一件值得捧在手心,細細品味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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