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隨足跡而走,同時在後方留下自己的印記
雪上的一切都分外清晰。每一條足跡線都彷彿可以逆著時光而讀的情節,有如情事完結後的一連串暗示。
萬事萬物都致力於書寫自身的歷史⋯⋯不是踩進雪地或沿地而行的腳步,而是印記,存在於差可持久的文字裡,是自己行軍的地圖。地面滿是備忘與簽名,所有事物都被線索掩覆。大自然裡,這種自我註記永不停歇,敘事則是封印之痕。——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50)
冬至前兩日,又是一輪歲序來去。那寒冷的一整日,整座城市和周圍的鄉村彷彿都停止了,頓住了。冰點下五度,大地嚴陣以待。烏雲間的雪將落未落。郊區的學校全都關閉了,大家都待在家裡。人行道似溜冰場,車道滿覆髒黑的冰。太陽沿著一道淺淺弧線越過天際。而後,就在暮色將落之時,降雪了,直下了五小時,一小時便從容地積了二、三公分深。
那天傍晚,我在書桌前試圖工作,卻被天候攪得神思不屬,不時停下手邊工作,起身望向窗外。街燈映照在地,形如橙色圓錐路障,雪穿越燈光而沉落,大片雪花有如壁爐裡飛濺的星火。
八點左右,雪停了。又過了一小時,我出門散步,帶著一瓶威士忌驅寒。我沿著暗色的僻徑走了一里路,地面積雪乾淨無痕。屋宇變稀疏了。有幾戶簾幕捲起,看得見有的正闔家圍坐桌邊,有的電視聲影若隱若現。寒意入鼻,冷冽如鋼絲。眾星之下,銀色月光氾濫,淹沒了一切。
城郊南緣的最後一杆路燈倚山楂樹籬而立,一旁是樹籬上的洞,樹籬另一頭便是一條不大不小的田野小徑。
攝影:Julia Volk/Pexels
我順著這條野徑往東南東方向走,來到一座長形的白堊丘頂,黑暗中看來有若白色鯨背。北方是城市燈火,以及高塔和起重機上航空警示燈的點點紅光。乾雪在腳下嘎吱作響。一隻狐狸溜過我西方的田野。月光明亮,天地萬物都投射出鮮明的月影,白底黑形,輪廓分明有如木刻。山茱萸枝影橫陳,映照成小徑上的斑馬線,山楂影則疊出窗格。樹都滾上二、三公分的波形雪褶,大小枝上積雪可能還更厚。一切都因雪而自我延伸,因月光而自我重孿。
這可能是我一生中走過最多次的小徑。路還很年輕,或許五十歲,不會更老了。它的東籬主要是高約二點五公尺的山楂,西側則是年歲較淺的樹籬,由黑刺李、山楂、榛木與山茱萸混雜而成。說來這小徑尚稱不上美麗,但兩側樹籬夾道,幽幽穿行於田野與道路之間,自有一種令我心儀的隱祕。我曾在夏日見過小群金雀翅翻湧於起絨草頂,向前盤旋後再度落定,卻始終跟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那天傍晚,小徑成了一條灰雪道,而我取徑向上,直直走到覆蓋著鯨背丘頂的山毛櫸林,穿過泥地,上到白堊丘。在山毛櫸林的背緣,我閃身穿過常春藤小徑上的一道裂口,來到那後方占地十六公頃的田野。初看下,這田野完美無瑕,是一片晶瑩大地。之後我出發橫越冰雪,方開始看到種種痕跡。雪上密密麻麻印著鳥獸足跡,記錄了雪停之後的千百旅程。有齊整的鹿跡,松雞腳印像箭頭般指著去向,還有兔子的足印。這些足跡線從我立足之處蜿蜒越過田野,消失在陰影或樹籬裡。月色斜照,加深了近處的足印,看起來色如墨池。在這一切印記之外,我又印上自己的足跡。
雪上的一切都分外清晰。每一條足跡線都彷彿可以逆著時光而讀的情節,有如情事完結後的一連串暗示。我找到一條狐狸足跡線,但四處都被狐狸尾巴掃過,彷彿要滅蹤似的。我找到一處可能是雉雞起飛所留下的痕跡:上推之處的腳印深浚,足跡兩側都有疏羽的壓痕,向前愈來愈淺,直至全然消失。
我選擇追隨一道促彎過田野一隅的鹿跡而走。鹿腳印穿過一道黑刺李籬,而我跌跌撞撞追隨其後,進入一片超現實的風景。在我北方,地面猛然向下鋪展三百公尺深。在我所站之處的南邊以及上坡處,有一面巨大的雪白隆起,被一座純淨的小湖所環繞,湖心有一隻旗竿。這裡有低矮的山毛櫸林和松樹群、陡急的陷落及拔起、渾圓的山丘及一幅幅河谷。
攝影:Mikhail Nilov/Pexels
我走到湖邊,踏上湖面,在旗竿旁坐下,喝了些威士忌。黑暗中影影綽綽,彷彿有人在打高爾夫球。郡裡最高級的高爾夫球場因降雪和月光而改觀,成了闊野裡一道奇怪的地界。我對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成員不甚誠心地喃喃致歉,然後離開一號果嶺,開始探索球場。我直直往下,走在一條又一條平坦球道的中央,我的影子如實落在身邊。沙丘上細雪深積齊膝。我在五號果嶺躺下,望著斗轉星移。
球場上多數的動物腳印都是兔子所留下。若是見過雪上的兔子腳印,就會知道那看起來很像萬聖節面具,或者孟克所繪的尖叫者:兩條後腿橫踩,像是細長的眼睛,在這之間和之後是前腿的腳印,踩成一對微偏的線條,構成鼻子和橢圓形的嘴巴。數千張這樣的臉從雪地裡望著我。
向西的路上偶有車過,車頭燈投射出來仿若長長的黃光隧道。在第十二條平坦球道上,有什麼既大且暗的東西從樹邊跑向隱密的灌木叢,看起來像是狼,但想必是鹿或狐狸。沒來由的恐懼感像細針般刺入我的手背。
在球場的遠端,我跟隨兔子的足跡穿過黑刺李籬,踏上沿著低矮白堊丘綿延數公里的羅馬道。這條路在雪中看來氣象萬千,視線順著雪白路徑遠望,往前往後都視野無垠。我取道東南向。樹籬兩側可見廣闊的田野反擲一片片冷硬蒼白的月光。鳥在梣樹高枝上跳動,將雪抖落到我前方的路徑上,雪花飄落有如早期電影中的雜訊。距離感變得古怪,又或許是時間壓縮所致。感覺上,我彷彿已經跋涉許多里路,歷經許多小時,才終於走到眼熟的地方:羅馬道與寬闊山毛櫸大道的交會處。我走上這條圍繞著一座鐵器時代大型土壘的道路,橫越路面,進入一片寬廣的草地。草地一路升到一座白堊丘的丘頂,頂點海拔七十六公尺。這裡的異色山黃麻給人一種味同嚼蠟的乏味感。
在山丘頂上,月光之下,靠近一座銅器時代墓穴的邊緣處,我坐在雪地裡,再喝一口威士忌,回頭望向自己走上丘頂的腳步所形成的線條。從那裡再往西北方望過去,有數十條其他的足跡向遠處蔓延,然後沿丘而下。我循著其中一條足跡而行,看它們走向何方。
本文內容出自大家出版《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
作者|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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