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小鎮,代班民宿管理人
尾道山坡上的老屋屋齡五十年以上是常有的事,在這裡的生活是《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和《來自紅花坂》的那個年代。會選擇來這個小鎮的人,多少有點懷舊成分。
Always幸福的尾道小鎮時光
總而言之,我現在人在尾道。瀨戶內海的港口小鎮,距離JR車站走路十分鐘的山腰上,木造老屋新生的share house裡,正把番茄、紅蘿蔔、洋蔥切塊,丟進鍋子煮湯,等水滾之後打個蛋。從瓦斯爐前方的窗戶俯瞰出去,山下的房屋像堆積木一般、遠處是窄窄的海峽、對岸的島嶼和遠方的山,還有一大片藍天。
▲尾道街景。鎮區夾在山與海之間,山陽鐵道從中穿過,搭火車時,山那側是民居窗戶、海那側是商店屋頂。(攝影│劉揚銘)
▲從山頂觀景台俯瞰尾道西半邊市區,窄窄的尾道水道不是河,而是瀨戶內海,遠方的重重島嶼和山脈。(攝影│劉揚銘)
怎麼來到這裡的呢?剛結束上個打工,計畫旅行,信件往來預定share house時,老闆說她人在外地,正煩惱得找個代班管理人協助營運:「如果劉桑能來就好了呢,但有工作應該沒辦法吧?」
「我剛好結束上個打工,就提早過去吧。」原本計畫的秋季旅行,變成夏末出發,代班管理人工作包含掃除清潔、整理房務、接待客人,也許偶爾有菜園的事,但工作折抵住宿費,結束後我還能多待一段時間寫自己的稿子。
雖然日文不太好,但憑著溝通熱情和文明之力,再加上比手畫腳,老闆覺得沒問題啦──四年前我也曾在這間share house住了兩個月,因此和老闆認識,她是喜歡share house生活所以乾脆自己開一間share house的人,如今她有了第二個據點,人在那頭忙的時候,這邊好像還信得過我。
我都沒這麼相信自己。在家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體質,自己的床單都沒洗過幾次,哪可能馬上掌握清理打掃和布置客房的方法。所以第一個禮拜帶我實習的是西班牙人,她喜歡動漫,二十年前第一次到東京就是為了參加Comiket,後來和日本人結了婚,目前從事把日本漫畫推廣到西班牙出版的工作(附帶一提,她會五種語言)。西班牙女孩以前也是這間share house的常客,因為喜歡尾道,買了附近的老房子,跟老闆當鄰居。
尾道山坡上的老屋屋齡五十年以上是常有的事,在這裡的生活是《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和《來自紅花坂》的那個年代。會選擇來這個小鎮的人,多少有點懷舊成分,沒那麼嚮往先進大都會。
▲尾道定番照片,千光寺通半山腰上、共樂園附近的位置,能俯瞰天寧寺三重塔、小鎮和遠方的尾道大橋。畫家小林和作曾在此寫生。(攝影│劉揚銘)
在尾道相逢的世界旅人
到這裡第六天,身為家政士的技能總算開始純熟,早上清潔布置、下午散步休息、晚上竟還有力氣寫稿,果然是「自由寫手的工作哪裡都能做」。這句話是前天晚上入住的客人對我說的。代班當share house管理人,雖然柴米油鹽、灑掃庭除還是得做,但最有趣的是會遇上形形色色的旅人。
▲從山上下來採買經過的通學路,不會料理的我試著在這裡過自炊生活。(攝影│劉揚銘)
比如第一個晚上,想洗去旅途疲憊的我在share house浴室門口撞見正妹,肩頸全露的平口小可愛睡衣……呃,我不敢繼續看了,只能用結結巴巴的日文問:「你你你要用浴浴室嗎?」
含著牙刷、嘴脣上都是泡泡的正妹含糊不清地「呼嗯嗯嗯」示意我可以先進浴室,我在腦海裡打撈詞語卻完全過濾不出「不,還是你先請」的日文,兩人比手畫腳尷尬僵持了幾秒,還是我先洗澡吧。正妹卻突然從背後閃身竄出,伸手從浴室拿出她已放好的盥洗用品。
「早知道還是你先洗嘛……」在廚房準備宵夜時,又遇見正妹洗好澡從浴室飄著一股熱氣走出來,這下更不敢盯著人家看了,我低頭對地面說「剛才不好意思」,她卻一臉默然、毫無反應地轉身上樓走回房間。阿宅的天敵果然是正妹啊,我心想。
隔天早上才赫然發現,昨晚的正妹有兩個人,而且都是韓國人!她們一前一後提著行李箱下樓,check out之前對我說「掰掰」,我才回想起前面刷牙和後面洗澡出來的女生好像長得不太一樣。只不過,此時韓國少女的夏季洋裝依然讓我只敢對地面回答:「掰掰,路上小心。」地上浮起昨晚浴室前那段比手畫腳的尷尬場景。
尋找時間與金錢的平衡的日本女孩
隔天入住的是日本女孩,晚餐後一個人在客廳榻榻米上翻漫畫,我找她攀談,她說正想著share house裡會不會有誰來搭話呢。大學剛畢業的她,剛從打工兼職轉換成正職社員,把握最後的暑假獨自旅行中,前幾天也住在其他share house和瑞士人聊天。她是從探討LGBT主題的漫畫《島波黃昏》(しまなみ誰そ彼,暫譯)認識尾道這個小鎮。真巧,帶我實習的西班牙女孩也因為這部漫畫而來到尾道呢。
知道我從台灣來當代班管理員,會在這裡待兩個月,她問:「那工作怎麼辦呢?」
「自由接案,當編輯、寫文章,所以沒問題。」
「原來如此,自由寫手的工作到哪裡都能做嘛,真好。」
「也不是這麼說啦……」我說起以前上班過勞、賠上健康而辭職的過程,不能全怪公司或上司,也因為自己好勝心強、不願意輸給同事,工作愈做愈多、愈做愈猛,等發現時身體已經搞壞了,所以現在更想找尋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時間和金錢的平衡。
她也正在煩惱工作,突然從學生到上班族的身分轉換,還不太能適應,成為正職後,面對同期入社的同事也有不能輸的壓力,甚至曾經下班回家後大哭好幾次。
「如果可以減少點工作就好了,」她說。
「但是,可能錢也會賺得比較少喔,」我回答,「雖然有時間旅行,但我在同學裡是收入最低的,心理能不能接受呢,這是……trade-off吧。」
我不知道日文的「取捨」該怎麼說,而她點點頭。
和鋼琴家一起準備餐點
兩天後的晚餐時間,玄關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剛把碗盤擺上客廳榻榻米上的矮桌,趕緊去開門。只見兩位感情很好的中年女性,一個手提著廣島買來看起來很豪華的便當,一個吐槽她怎麼不會用鑰匙開門,她倆語速飛快,以我的日文程度聽起來就像麻雀對話。歐巴桑懶得看各種說明,我在老房子裡帶她們認識環境被問了很多問題,突然發現我的日文語速也變快了。
她們倆看我一個人在客廳吃晚餐,決定加入榻榻米和矮桌的昭和風吃飯時間。閒聊之下才知道,眼前的中年女性竟然是有名鋼琴家,今天搭新幹線來尾道工作,為尾道劇院上映的默片電影現場配樂,坐在電影銀幕旁的鋼琴前,即時搭配劇情高低起伏、彈奏合適的曲子。「尾道劇院不是第一次邀請她來演奏喔,」那位感情很好的友人說:「她還曾在NHK的節目演奏過呢!」
電影的歷史超過百年,而附有聲音的時間只有四十年,電影資料庫裡還有眾多需要配樂的默片,觀眾欣賞時「在電影院彈奏鋼琴」是她的專業,甚至曾受邀到歐美演出。來到share house代班當管理人的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
隔天,鋼琴家問我要不要一起晚餐?她會下山買肉回來做簡單的燒肉和烤蔬菜,而我則提供兩人份的白米煮飯。「因為我不想吃便利商店賣的白飯,」鋼琴家說,藝術家果然對生活有堅持,害我小心翼翼地使用IH爐的「銀舍利」功能,努力煮出晶瑩飽滿香噴噴的白米飯。回頭一看,在瓦斯爐前的她的燒肉料理……也很藝術家風格呢。
▲從榻榻米和暖桌的客廳俯瞰出去的景色。(攝影│劉揚銘)
扛著米奔馳青春的「少男時代」
寫稿這個下午,是九個男大學生入住,個個晒得黝黑,背上還扛著煮飯鍋、睡墊以及大包小包,還有人背著UberEat外送箱(當行李箱果然好用),整隊精力旺盛的男子團體,發現在Google地圖留下住宿評論就能從冰箱免費拿一罐冰啤酒時,氣氛瞬間燃燒起來。
我不想干擾他們聚會,於是提早進廚房煮晚餐,準備食材時一邊和「少男時代」搭話,他們是早稻田大學的學生,九個人從大阪出發,一路背著行李跑步過來!暑假尾聲,白天氣溫超過三十三度,為什麼特別選擇跑步旅行呢?
「是準備驛傳比賽嗎?」我問。
「不是啦,@#$%^&*」看似隊長的同學說的日文我聽不太懂,但感覺沒什麼原因,只是臨時起意。沒道理吧?隔天碰到早起的同學在煮九人份早餐,我好奇繼續問,原來是社團傳統,從五十多前就開始這樣跑了,暑假期間,以全國為範圍選擇路線,途中得扛著自己十天份的米,和同伴一起奔馳青春、與各地的人交流。
「扛著鍋子和米跑?」「對呀。」
「該不會煮飯鍋也有五十年歷史吧?」「不是啦,這個比較新一點。」
「不過,大家為什麼跑呢?」「這個嘛……為什麼呢?」
剛起床一頭亂髮的隊員們面面相覷,似乎沒人在乎理由這種事。我只知道活動持續了五十多年。也許正是這種沒道理、總之去做、試著在過程享受的態度,才是能傳承下來的原因吧?
抵達尾道這天是跑步的第七天,「還好沿途沒有人倒下,」隊長說。
難怪他們預先托運了幾箱東西來到share house,大概是營養補給品之類,不過也包含一瓶酒就是了,昨晚男團喧鬧到凌晨兩點,今早八點又起床準備。
問他們旅程的終點在哪裡?「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笑起來眼睛瞇瞇的隊長回答:「我們還要跑三天。」
▲尾道是著名的貓町(和猴硐一樣),沿山徑往上走或採買回家,都會遇見貓咪。(攝影│劉揚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