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煙火,從島上還是橋上看?
我踩著腳踏車沒停,只回頭瞄一眼,原來我錯過的是煙火最壯觀的時刻。每趟旅行都會因為錯過某些事情而懊惱,但這一次,我的視線不朝向煙火,而是反過來,看著大家因煙火綻放而亮起的臉龐,綻放出笑容的模樣。
在宛如幽浮跑道的因島大橋,迎著瀨戶內海的風騎行
「你要去哪裡?要去哪裡呀?」黑色的海中央,擦肩而過的陌生小哥問我。
瀨戶內海,夜晚。坡道蜿蜒穿越雜木林,離島路段沒路燈,夜色如墨水浸透四周,兩旁傳來呤呤、泠泠的夏夜蟲鳴。我努力踩腳踏車,反覆試了幾次還是決定關上燈,讓眼睛慢慢習慣黑暗。
不是因為浪漫,而是開燈雖能照亮前方,但半球形燈光界線外的更遠處,在視覺對比下反而顯得更暗,無法及早判斷前面哪裡該轉彎才不會衝進樹林。關燈後,四周空間全暗了下來,路邊的白色標線反而更明顯。安全多了,也安心下來。
有月光的夜晚,獵人不必燃起火把,這情景我算有經驗了吧。
爬坡道的終點是因島大橋自行車入口,終於看見路燈,然而放眼望去,空無一人。兩排向前延伸、直到遠方合成一點的燈光,又從那一點傳來悶雷般的「轟轟……」聲,悶響朝我迅速逼近,在額頭上爆出「澎磅」巨響後飛掠而過。因島大橋自行車道懸掛在汽車道下方,是條全長一點三公里的鐵籠,從大橋另一端飛馳而來的汽車偶爾掠過頭頂,看不見,只聽著機械化聲響,有點寂寞。
獨自踩腳踏車往前,在這條像幽浮深夜起飛的跑道上,彷彿身處科幻場景。雖然手錶顯示剛過八點,但距離我出發已超過四小時,體力耗盡,還有十二公里才到家。心裡逐一盤算,沿來時路過橋,對岸就是向島,爬上兩個緩坡、下溜到渡輪口,再搭渡輪過海就抵達我住的小鎮尾道……咦,有人!?幽浮跑道一旁竟有人在那裡叫我。
▲夜裡有如幽浮跑道的因島大橋自行車道,完全沒想到路旁會有人呼喚我……。(攝影│劉揚銘)
「你要去哪裡?要去哪裡呀?」
不是錯覺,真的有人。大海正上方,橋邊,光頭小哥把速克達停在一旁,坐在座位上迎面對我說話,語調很高、語速又快,看起來和聽起來都有點像搞笑團體安田大馬戲團的小黑。
他說的是日語,疲勞的我要讓大腦處理一陣子才聽得懂。
「我要回尾道,」答出這句話時,腳踏車已和速克達小哥擦身而過。
「那很遠欸,」高音從後方傳來。
「遠,但是大概沒問題啦……」我朝後方大吼。
「咦,你不看煙火嗎?」高音又從我後方追來。
等等。
這裡,也能看到煙火嗎?在無人的自行車道緊急煞車,掉轉龍頭,我朝著小哥的背影騎回去。
來回騎乘26公里,參加因島水軍祭典
四小時前,出發時我不是一個人。帶我一起騎腳踏車來看「因島水軍祭典」以及煙火大會的,是日語說得流利的西班牙女孩、她的先生和她弟弟,我們四人四台腳踏車,踏上去程十三公里,回程十三公里的路途。
▲尾道對岸的向島海濱,這段也是知名自行車道「島波海道」的一部分,沿著地面的藍色線騎就不會迷路。(攝影│劉揚銘)
因疫情睽違四年再度舉辦的因島水軍祭典,是我第一次參加的日本祭典。島上的海濱公園從下午開始就逐漸熱鬧起來,離沙灘不遠的草地上排出三列長長的屋台攤位,有炭烤牛排、蘋果糖、冰淇淋、各式彩色飲料、剉冰、串燒、竹籤插著冰鳳梨,甚至有日式甲冑穿著體驗。
▲因島水軍祭典,屋台攤位十分熱鬧,許多家族一起來參加祭典。遠方天空的龐大雲柱後來開始打雷……。(攝影│劉揚銘)
我看見幾個穿浴衣的少女並肩逛攤位,一邊笑鬧有如漫畫場景;也有染著金髮殺氣十足的年輕爸爸與辣妹媽媽,一起牽著到處亂跑的小男孩,另一頭走來跟他們會合的也是正在抽菸的Yankee家族;老人家搧著扇子嘴裡碎念好熱好熱,但就算吃力還是出來晒太陽走動,沒人坐輪椅或電動車。
也有一群說英文、無論男女身材都明顯豐腴的白人觀光客,正在討論等下要從哪個角度看表演;幾位包頭巾的印尼女孩和頭髮抓得十分流行的印尼男孩,也結伴來看祭典(這在台灣很常見,在日本我是第一次看到)。就不好意思說別人了,我這台灣觀光客也是祭典初體驗,心情飄飄然。
西班牙女孩的先生是日本人,專門蒐集各地吉祥物,今天是衝著因島檸檬「八朔君」(はっさくん)參加祭典而特地來拍照。他蒐集吉祥物可不是嘴上說說,而是親身去到各觀光地、特產品販售處,手拿相機拍攝超過四千個吉祥物。我遠遠看見他妻子邁步穿越封鎖線,一馬當先來到吉祥物身邊,應該是簡短介紹先生是收藏家,問能否合照吧?因為原本只待在大後方用長鏡頭拍照的先生,現在也上前近距離和因島吉祥物八朔君互動了。
祭典表演即將開始,我挑了視野不錯的位置一個人坐下,大會司儀說話時,感情豐富直逼電視旁白,讓我好像也能聽懂火祭分為七隊,是因為從前以瀨戶內海為根據地的村上水軍在此有七座城池的典故。身穿甲冑作武士打扮的成員進場,點燃七根火炬,為首的老爺爺開口有如大河劇。
▲甲冑武士模樣的水軍眾入場,領頭的司儀開口有如大河劇。(攝影│劉揚銘)
緊接著是太鼓表演,由在地的小學及國中生鼓團,展現每週練習兩次的成果。擊鼓的女孩晒得黝黑,領隊的男孩還兼任司儀向觀眾致意,如果我是同班同學一定會暗戀他們吧。下一段表演由穿和服的媽媽帶著小妹妹從沙灘走來,小妹妹失望地問:「爸爸還不回來嗎?」「啊,聽到了,爸爸回來了。」遠方漸漸傳來鼓聲,原來因島水軍的鼓陣是悠久傳統,島上居民若聽見海面傳來鼓聲,就知道水軍眾已踏上歸途。
當地小學生的太鼓表演,家長都來到台前拍照。(攝影│劉揚銘)
天色漸暗,七隊甲冑武士再度進場,以手中火把點燃巨大篝火,之後大家圍繞場地跳舞,喊出「それそれ、へへほ」的節奏,連外圍觀眾的小朋友都跟著跳了起來,外國人也能隨著音樂向場中央一起揮手吶喊。祭典就是這樣把在地居民組織起來的吧,說來台灣的廟會也相同。
隔著海的遠方陸地,往三原方向的天空聚集起圓柱狀巨大雷雲,裡面猛烈閃電打雷,時不時引起觀眾驚呼。「天黑了,若又下雨可不妙啊!」踩腳踏車的疲憊,炎熱的空氣加上還沒吃晚餐的飢餓,目前背包裡的水已喝完,屋台大排長龍買不到補給,眼看司儀還在介紹長官出場,感覺一時半刻不會放煙火,但再等下去,我覺得自己就要沒體力騎腳踏車回家了。
找不到同行的友人,決定一個人先走,傳了訊息說抱歉,難得來島上參加祭典,沒看到煙火當然遺憾,但要是待到祭典最後,我肯定騎不完回程十三公里的路途。放棄也是一種選擇,平安回家比什麼都重要。
黑色大海上,看煙火在人們臉龐綻放光芒
因島的這段路沒路燈,得讓眼睛自然適應黑暗,直到因島大橋終於看見燈光,和一旁速克達小哥擦身而過時,他問我:「你不看煙火嗎?」
緊急煞車,迴轉,我朝小哥背後騎回去,他的手機正發出光芒播放著手遊音樂。
「不好意思,剛才你說這裡看得到煙火?」
「看得到喔。」小哥有點訝異地回頭說。
我從沒在黑色的大海上看過煙火,跟陌生人在大橋上等待煙火綻放,即使對方是搞笑藝人小黑,也算浪漫吧。
「那個,請問煙火幾時開始?」
「八點半。」
我看看手錶,「欸……還有十五分鐘耶。」
「底下那裡也看得到喔。」速克達小哥指著我回程方向下橋的海岸。
「向島也看得到煙火嗎?」
「對呀,你說要回尾道吧,那邊也可以看喔。」
「那我去向島。謝謝你啊!」向好心的陌生人道別,我繼續往前踩腳踏車。
下橋後,海岸偶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海堤邊看夜景、釣魚或者談戀愛,我猜他們可能也在等煙火,一看手錶已經超過八點半,找個適當地方停下,卻還是等不到煙火。繼續騎吧,按照地圖方位,前面的海岸還是看得到。
終於聽見煙火爆炸聲從背後傳來,把腳踏車停在海堤邊,回望對岸因島舉行祭典的海濱。唉呀,怎麼只有第一發比較壯觀,後面的煙火都十分迷你呢?是島上煙火比較小,還是我距離太遠了?這輩子看過許多次震撼身軀的煙火,這裡的,好像還好而已。心情不耐煩,決定騎上腳踏車,回家吧。然而……。
順著夜的公路來到御幸公園前,愈來愈多人聚在海堤邊,大家臉都面對我,只有我一個人朝的方向相反,我看見大家的臉上都突然發亮,慢慢變暗,接著又發亮,有時浮現紅光、有時閃爍黃光,煙火爆炸聲從後面追來。我只注意到,當光芒出現在每個人的臉上時,大家都浮現笑容,一陣歡呼,開心喧鬧在煙火爆炸聲之間傳來。
我踩著腳踏車沒停,只回頭瞄一眼,原來我錯過的是煙火最壯觀的時刻。每趟旅行都會因為錯過某些事情而懊惱,但這一次,我的視線不朝向煙火,而是反過來,看著大家因煙火綻放而亮起的臉龐,綻放出笑容的模樣。
從沒想過能從這個角度看煙火呢。
▲隔海看煙火,總覺得好小一團,後來才知道我錯過最壯觀的時刻。旅行嘛,總是會因為錯過什麼而懊悔。(攝影│劉揚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