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YOND

攝影/施清元

拿出某家居購物中心的寶藍大帆布袋，裝進三盆高度肥度不一的多肉植物，以及一盆120公分高的變葉木，上肩，準備走出東京時髦的園藝店門時，終始笑臉盈盈的店員還是忍不住問了，「真的不需要幫您宅配嗎？」「不用，因為我等不及要將它們帶回去，妝點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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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時間往前轉兩輪，實在很難想像，植物會與自己的生活，有什麼緊密的接點。畢竟每天上下學時，路旁哪有什麼花草可親近，戴上安全帽，噗噗噗地在灰暗的視野中，往返學校與住家兩地間，校園裡別名炮仔花的一串紅，甘甜的蜜汁，可能是僅有的植物記憶，那時的我們，將自由嬉戲的時間，更多貢獻給了電視螢幕裡的刀光劍影。

 

所以當大學一年級，面對必修課程「普通植物學」的期中考試，站在圖書館前的大草地，助理教授要大家一一辨認出校園裡各種植物的特徵及學名時，直接舉雙手投降（只寫出了大王椰子跟地毯草）。這樣難堪的場景，充分反映了前二十年人生，與植物的距離感，可是，明明台灣不管是從側面看，或是從齊柏林的視角觀看，都是被一大片舒心鬱綠所包圍呀，怎麼會搞成這樣，不禁汗顏。

攝影/施清元

 

改變現況的契機，來自於幾年後在廣島遇見的一家麵包店。「廣島安德生」（広島アンデルセン），這家創業於1967年的知名連鎖麵包坊，從店名以及命名做「Hygee」的招牌果醬，就可窺知其嚮往北歐生活態度的背景。在廣島本店，不只二樓賣著正統的丹麥料理，走進一樓大廳，除了是日本率先採用盤子、夾子自助式夾取麵包的店家（在它之前，日本的商店都是在櫃檯點餐），更大的特色是，整個空間被綠意包圍，人們來安德生，不只是買補充熱量的碳水化合物而已，妝點生活的植栽、花卉、以及花器，也都一併帶回家。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文化衝擊，「原來，這就是進步國家所追求的精神生活啊！」（日本連質感生活的先驅「無印良品」也是要再過幾年才開始賣花，可見安德生走得多前面。）從那天開始，不斷思考要怎麼將植物，重新導入自己的生活之中，雖然起步，只能在台北市有限坪數的雅房裡，擺著即使沒有窗戶也能活著的仙人掌。

 

2013年，我搬到日本生活，不用刻意而為，植物也自然會走進到生活節奏裡，住在關西，我特別喜歡銀杏，初秋只要稍微忍受落果時的異味，持續一個多月的金黃歲月，馬上隨後會拍馬趕到，不管是爬上天橋就可以伸手觸摸到的直挺挺大阪銀杏，或者是枝條彎曲、且葉片多集中於樹梢，感覺在暗喻著當地人個性的京都銀杏，我都喜歡，型態雖然不同，但那種好像拿油漆刷反覆塗過數次、不管雨水怎麼打，依舊堅定不移的芥子黃，看著看著，總認為那就該是自己面對異地重重挑戰時，生命力的象徵（楓葉晚期那種油油爛爛的萎紅，感覺觸霉頭，就較不喜歡）。

 

攝影/施清元

 

後來為了工作，去了東京，住在近年以漫天櫻花飛舞聞名的目黑川畔。全國櫻花花期不一，但東京染井吉野櫻彷彿是約好了一樣，經常就選在入學・入社式舉辦的四月一號滿開，與藍天襯映的明亮花景，跟身著厚重色調西裝、臉色凝重的新鮮人，呈現強烈到令人發噱的對比，而我第一次在東京迎接櫻花滿開時，臉，確實也是臭的，因為，入社式當天，被宣布分發到工作環境最嚴酷的部門。

 

離開會場，沒有心情賞櫻，下意識驅動我走進鄰近的百貨，找到一家高級園藝店，店內前端，是散發雅趣與貴氣的苔玉盆栽，而我，卻被店的深處，盛裝於清水混凝土風格盆內的多肉所吸引，名字是一串念珠般的片假名，我沒記住，但我卻記得它抖擻的枝幹，以及勾勒在葉緣上的紅，馬上刷卡，穿著西裝，捧著它，搭上擁擠的日比谷線。與其說想透過它，紀念自己踏入日本社會的第一天，不如說，想把它當作自身心態的投影，今天是我們迎接新環境的第一天，一起努力吧。

 

之後的每一年，我都會至少買一株新的植物，來紀念剛度過的365天，帶有實用價值的花柚子、即使深埋於豪雪之中也依舊綻放的淡乙女（一種山茶花）、或是期待未來成蔭的橄欖，每年春天，幫它們換大兩號的土缽，換土，施肥，期待它們有一天，能夠離開盆栽生活，進入更寬闊的庭院，在更好排水條件的土壤裡，長出深深的根。

 

2020年初，帶著寶藍色的帆布袋，搭路面電車到鄰近的時髦街區，在不同季節擁有不同風貌的變葉木，是我為這一年，設立下的期許，期待自己能夠有面對不同環境的對應力，背著它，回到家，擺在個能夠享受充足陽光的角落。幾天後，疫情正式蔓延，無形的不安，掩蓋了所有對於春天櫻花滿開的期待，在家人催促下，急急忙忙地暫時回國，而變葉木，淡乙女，橄欖，花柚子，以及我始終沒有記得名字的多肉，在房間裡靜靜地閉上眼睛。不過我跟植物的緣分沒斷，睽違多年的母國，對於園藝、花卉的關注度大增，下班路上，也能輕易地帶一束金合歡回家，母親節也終於能買到表情多樣、又不失品味的花束，看著母親愉悅的神情，暫時，要再多跟亞熱帶植物，相處一陣子了。


攝影/施清元


攝影/施清元


攝影/施清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