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門的重量──留住片刻回憶

在 instagram 的訊息匣，收到一則讀者來函，大意是，他之前在我的鹿港街拍作品中，發現了自己姑姑與鄰居，站在紅磚瓦巷道邊開心聊天的身影，甚是驚喜，但是最近，這位親人過世了，才驚覺都沒有跟她合過照，希望我能給予他原檔，以作紀念。

蠻多想法湧上。第一，當然是對於自己所按下每一次快門的重量，有了更深刻的體會（所以我不喜歡靜音快門，它常會讓人忘了這件事）；第二，則是想到了平野啓一郎的新書《本心》，作為科幻小說的骨架，場景設定在不遠的將來，利用 lifelog（例如 GPS 的軌跡、刷卡紀錄、網頁的閱覽履歷等等）以及兩三名親友的訪談，科技公司就能幫死去的人，建構出一具能夠對話的虛擬實境影像，來協助撫平喪親之悲痛。想不想利用這項服務的疑問，先放一邊，如果今天是輪到自己要被重建，在親友們的回憶中，會長什麼樣子呢？易怒，愛笑，還是漠不關心顧著打電腦呢？而前文提到的讀者，靠著照片，不知道又讓他想起了什麼樣的場景與連結呢？

裝著歐洲回憶的巧克力蛋糕

這幾天，終於等到了來自維也納的快遞包裹，位在奧地利總統官邸附近、頗負盛名的 Hotel Sacher，在春天宣布說，只要在網路商店買滿八十歐元，就全世界各個角落都免運費，當然，立刻下訂了兩個中尺寸的經典巧克力蛋糕。時值台灣升為三級警戒，看著網站爆單所以寄出會大幅延遲的聲明，我們安慰彼此說，寄來的時候，應該就解封了吧。

幸好，真的部分解封了，得以跟台北朋友們進行睽違兩個月的小聚，大家坐在熟悉的餐桌前，謹慎地打開包裝，噴過一輪酒精，精美並附上小卡榫的木盒裡，沉重且飽實地裝著對於歐洲的記憶，以及一些空氣，忍不住吸了一口，然後拿起熱水浴過的廚刀，切一方以飯店為名的蛋糕置入盤中，再配上現打的鮮奶油，以及一顆櫻桃，與一啜威士忌，幾個人就這樣緬懷著過往出遊的美好時光，直至深夜。

攝影/施清元

鹿港的精彩全都在巷子裡

也許是因為要出國玩耍，目前現實上難度太大，所以腦補的能力才因此驅使到極限，即便只是一塊外觀不甚夢幻的蛋糕，也彷彿能夠像坐在街角的咖啡座一樣，看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瓷杯與笑容。相較之下，同樣是寄包裹，我就不覺得，每天寫一堆宅配單，寄送出的冷藏包子與現烤的糕點，能夠勾起消費者太多關於鹿港的回憶。¹

包子一旦放進冷藏，高麗菜的含水量就會改變，之後回蒸的技術再精妙，也無法彌補這微妙的差距，更不用說是關鍵的麵皮了，在工作桌上手腳稍慢，便會感受到麵皮底層漂散出一緲輕輕的溽熱，持續的發酵作用，彈性顯著，但其香氣是幽微的，是稍縱即逝的，雖然重新加熱後，依然是早餐的好選擇，可是老麵的魅力，無可避免地就減損了。

所以經常在店家專頁的留言欄，軟性勸阻網購的要求，並回說：與其訂冷包子，不如親自來拜訪吧。是啊，跟許多小鄉鎮一樣，鹿港真正的好，還是要用雙腳走一遍，才能領會，但得留意的是，如果跟從媒體報導，直赴遊客眾多，被稱為「老街」的瑤林街的話，大概會失望，最近因為疫情遊客驟減，我才重新又感覺到這條清代就規劃建設好的古巷，恢復了其原本最美，最寧靜的面貌，人一多起來，這裏，就只是販賣懷舊情緒的無趣商店街罷了。

精彩的看點，全都在其他巷子裡。不管是做紅龜粿炒油飯的，捏陶的，捏包子的，做甜點的，曬線香的，曬二手書的，做蒸籠的，雕佛像的，縫布袋的，煮肉羹的，煮麵線的，磨刀的，修老房子的，沖咖啡的，一個個用雙手掙錢過生活的畫面，作為遊客並不需要付費，只要多走幾步路，多瞄幾扇窗，就能將鹿港人的百工生活樣態盡收眼底，這些連續的影像，在我心中，才是這個擁有兩百多年歷史，並以紅磚為主建材的市鎮中，最大，最核心的魅力。小吃什麼的，已經是非常末端的產物。

我覺得在巷子裡生活的職人們，很像日本「山廢」製程做出來的清酒，也就是使用環境中存在的野生酵母所釀造的酒，不見得真的傳承自什麼高名的師傅，就是順其自然，吸收著小鎮的養分，找到了做事的方法，並在產品中，綻放屬於自己特色的花香，例如甜點店「所在」，布雜貨「參先生」，或者是茶陶館「力野」，年輕人的勢力終於在最近幾年，開始浮上檯面，也有了像和興青創基地這樣，轉化閒置空間而生的新地標，與傳統並行共榮。

只吃一個冷藏過的包子，或只走過一條老街，都有點可惜，畢竟鹿港的磚，不應該只有一種色號，它該融合各種產地的磚，並且由許許多多外來的腳步，在其上踩踏，留下不同濃淡的色澤，與足跡，等到重製虛擬影像的科技誕生，它所做出來的鹿港，才不會只有一種死板的樣態。

注1：筆者家在鹿港經營包子糕餅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