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行過一個個圓環
許多固有的美好,都還保持著原貌,不管是生活中的林木色彩,或是和緩的行走節奏,一杯在圓環邊冒著熱氣的杏仁茶,成為我喜歡這個日照充足都市的入口。
已拆除的台北圓環(攝影/施清元)
消逝在歲月長河中的台北圓環
前陣子訪問大稻埕一家五十年的理髮廳,是美髮師傅也是經營者的阿鳳說,當十五歲的她,帶著行李從民雄搭車北上,準備去淡水「溫雅理髮廳」拜師學藝時,途經圓環商圈,街坊是燈火繁華,人潮絡繹,其光量與熱度,帶給她無比強烈的生理衝擊,於是第二天她改變心意,轉往鄰近的延平北路,另覓去處,以至今日。
相比之下,我對台北圓環的印象就沒這麼夢幻。
在衡陽路開著歐洲進口布料、訂製西服行的大伯,對為了就讀大學,而剛上來台北的我說:圓環那邊有家滷味「小春園」,鴨舌特別好吃,我帶你去買吧。那時候只覺得「哇,大伯好講究,為了一個滷味,可以專程跑去那麼『偏僻』的圓環買」,畢竟對於搭國光客運北上的我來說,下了交流道,行經承德路,然後在窗外看見的圓環,已經是全然無生氣、徒留彩色窗貼的大型無機建築,只有巷弄裡的一家日本料理屋台前,還看得見人潮,跟幾分鐘後見到的中山南西商圈,溫度差距實在太大。
多年後,連衡陽路商圈都已經顯露老態,開業最久的遠東百貨,就算有著七彩的塗裝,也找不回往日的活力,台北圓環,則正式在新一代年輕人的話題中失去蹤影。
台南阿美飯店令人驚艷的飯後布丁(攝影/施清元)
往南走,圓環的風景帶點溫柔的節奏
日本的圓環,多半延續著「車寄せ」(*建物正面讓賓客方便上下車的弧形車道)的脈絡,因而設置於車站前,在一般公共道路上極少見,甚至稀少到還擁有各自的維基條目,所以回到台灣再見到圓環時,新鮮感更勝於懷念感,喔,除了家鄉彰化的。緊鄰圓環的開化寺,是往日彰化建城的中心基準點,各行各業呈放射狀開展出去,記載曾經的繁華,不過圓環設計建造者顯然對這沒有興趣,唐突地安裝上幾根機械蓮花,以及政治人物的姓名,增加的不是都市美感,而是公車繞行它時苦痛的時間。
我喜歡的圓環,在更南部一些些,譬如台南市區的眾多圓環。
前幾年來台南玩,友人習慣叫計程車,不過細算車錢,總覺得就能拿來多吃一顆菜粽、吃意麵多切塊三色蛋呀,甚是可惜,所以現在都租摩托車。在台南騎車很舒服,鄰車不搶不逼,一個個圓環,像是極具緩衝性的泡泡紙,讓車速溫柔地減緩,還能有興致欣賞一下圓環旁的台南州廳(台灣文學館)、台南合同廳舍(消防史料館)等等老建築。雖然這完全是一個外地觀光客的視點,在地機車通勤族可能不愛這個車速,不過圓環確實成為阿美飯店的餐後布丁之外,更愛台南幾分的原因。
嘉義圓環的杏仁茶攤(攝影/施清元)
八十年不變的風景──杏仁茶攤
而嘉義的圓環,我也喜歡,但不是那個有排隊葡萄柚綠茶,或是雞肉飯的那個,而是南門圓環。早上五點四十來,你會見到一個特別的景象:一個不笑的阿伯、幾口白鐵茶壺,幾縷水氣,以及十幾張椅子圍成的杏仁茶路邊攤。
人生中喝杏仁茶的次數,掐指可數,每當父親要去買燒餅油條時,我總是選擇米漿,而對於有特殊氣味、閃耀著一種不自然雪白色、黏稠度也不同的杏仁茶,感到一個強烈的距離,並始終無法理解父親買回來後,在抽油煙機的鵝黃燈泡下,用小鍋再加熱,然後打上蛋花,站在廚房唏里呼嚕地爽一整碗的行為。
但在圓環路邊,連同上一代,總共賣了近八十年的杏仁茶攤,打造出的沉浸式體驗,徹底讓我改觀。小炭爐,金錶,切齊上唇的口罩,口腔手術後的植皮,寫著 daily 的菸盒,繞行圓環而過並好奇張望的機車,滲油在紙箱上的油條,中胴白鐵壺,廟口涼亭泡茶專用椅,再加上彷彿與戶外品牌聯名的露營杯,連結日常與非日常的種種物件包圍下,停好機車,找定位子,不自覺地,跟著點了一組油條杏仁茶加蛋,給銅板還能找銅板的價格。哎呀,這黃澄澄的液體還不錯嘛,唏里呼嚕,唏里呼嚕。
在豆漿還沒隨著移民進到台灣前,米漿、麵茶、與杏仁茶是市場主流,現任店主包文良的父親,用扁擔挑著好幾桶半夜熬好的杏仁茶,「在這邊比較涼啊」,就在緊鄰市場的圓環一角,開起了杏仁茶生意,現在雖然有推車,還有助手幫忙,但依舊辛苦,「只是在賺三餐錢啦」,還是三點多就得起床準備,然後到了攤頭,再一一過篩,讓杏仁茶能帶出絲綢般的綿滑口感,並用炭爐加熱,保持香氣,賣的不全是特殊情懷,而是真實不過的庶民美味。
坐在二十公分不到的矮椅頭,等待來逛晨市的人們上座,包阿伯也這樣看著嘉義的天光,將近四十年了,在他眼裡,嘉義沒有太多變化,你要翻譯成沒有進步,也行,不過我想要翻譯成,許多固有的美好,都還保持著原貌,不管是生活中的林木色彩,或是和緩的行走節奏,一杯在圓環邊冒著熱氣的杏仁茶,成為我喜歡這個日照充足都市的入口,甚至暗自希望著,以後不要再以旅行者的身份來了。
杏仁茶攤水氣氤氳,蒸熱了人情味(攝影/施清元)
真實不過的庶民美味(攝影/施清元)
歲月緩緩相伴的生活(攝影/施清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