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宛平南路600號變成一個網紅打卡點，一個網路論壇上戲謔的哏，一個營銷公眾號拿來做文章的標籤，我是不樂意的。

▲網路哏圖（提供｜古北六月子）

雖然我沒有親身拜訪過，但是在我心目中，宛平南路600號應當是一個神聖而靜謐的所在，是一個能夠暫時安放所有流離失所的心的空間，有一座巨大的沉默的機器，將看不見摸不著的時間和話語穿針引線，縫補破碎的心。

宛平南路600號的大門，有一塊金字招牌，上面刻的是「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

▲宛平南路600號 （攝影｜古北六月子）

▲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總平面圖 （攝影｜古北六月子）

對於上海人來說，專門收治精神病患，有一整棟視病種與自殘程度而定的專屬病房的宛平南路600號，是一個從小聽到大的名字，但凡小孩子不乖了便會聽到大人的恐嚇，「你是不是剛從宛平南路出來！」是一個罵人的哏。實際上，許多人因為焦慮和憂鬱症狀都會來拿藥，在上海封城期間，精神科醫師和心理諮詢師發布的科普短片在網上爆火，每週都有上百個電話諮詢。

▲宛平南路600號在Bilibili網站的官方帳號

當「宛平南路600號」成為IP，背後蘊含的社會現況

第一次認識此處，是在一場失戀之後，我和兩個好兄弟到青島玩。這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是三個各自欣賞但未曾深入交往的同學湊在一起。直男一號頗有靈氣，偶爾仗著自己的帥氣，行使著常人眼中的渣男之事。直男二號是土生土長的310（上海身分證字號），不善言詞但有著上海小男人的細膩和一絲精明──這樣的上海男人，大抵很難共情我大起大落的台灣小女生心情吧。

在青島鬧區的韓國烤肉店，他們喝著啤酒，而我不說話，對著生菜包辣椒醬垂淚。直男二號手足無措，而直男一號默默地掏出皮夾，不說一句遞給我一張就診卡，畫著一棟沒有風格的建築物，毛筆字寫著「宛平南路600號」。直男一號什麼都沒說，但我一下就懂了。難怪他在MBA第二學期大家玩得正嗨的時候消失了兩個月。

▲門診掛號證（攝影｜古北六月子）

這樣一個地方，是如何成為一個IP的呢？分享小資生活的小紅書上，有人曬著「宛平南路600號」的月餅，在中秋節的時候，比半島美心要珍貴許多。職場吐槽軟件「脈脈」上，每當有人或真心或反串地po出炫富發言，評論區永遠有人發「宛平南路600號正在向你發出通話邀請」、「接受or拒絕」的哏圖。這些自嘲背後，是一種不敢大方表達，卻知道自己必須正視的心理健康需求。

當代年輕人的需求、焦慮與追求

當代年輕人的第一個需求是對家與親情的歸屬感。社會學家包曼描繪的「失根的現代人」，就是北上廣深的現況。無論是高學歷的白領或幹體力活的外賣/快遞員，都是在成年之後來到大城市，一年回家一次。下班後跟家人微信視頻，假日與同鄉夥伴聚會，是他們跟傳統意義上的家唯一的聯繫。在大城市之間流動工作，每到一個地方重新建立朋友網絡也很正常，但成年人的寂寞與迷茫，往往是不欲為人知的。

第二種不安全感來自對金錢和面子的焦慮。無論月入幾千還是幾萬人民幣，在上海要維持符合所屬階級的、堪稱體面的生活水平，都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月入三四萬的年輕人，房租大幾千上萬，扣掉各種生活開支和應酬費，幾乎不可能存得下錢，外地人也很難買得起上海的房子。

最後才是對愛情的追求。是的，在當代中國社會，幾乎沒人敢談論愛情，年輕男孩女孩都是「搞錢至上」。00後在校園裡早已明白，如果不能及早鎖定一個家裡有礦的對象，那只能靠自己。二十出頭的小社會人寧可花時間加班、搞副業、健身、做醫美投資自己，因為時間和金錢的ROI比起談戀愛要高得多。

▲當代年輕女孩只想搞錢（攝於深圳華僑城創意園）

這些生活的壓力讓年輕人無暇社交，讓他們沉迷於電子遊戲20分鐘一局的快感，經營網路上不用負責任的虛擬關係，還有越來越多人養貓。疫情封閉的三年、上海封城的三個月，急速放大了這些都市生活的匱乏感，讓許多人從埋頭苦幹之中驟然清醒，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

來滬五年，在嘗試了一些心理健康服務、也花過三四千上過大師課之後，我仍然沒有踏進過宛平南路600號。真正去過的朋友們，大抵是不會在小紅書上大聲嚷嚷。我離它最近的一次，是在徐家匯尋找公寓的時候，一位剛跟外遇老公打完離婚官司、帶著2歲兒子還跟小幾歲的弟弟熱戀中的朋友陪我看完房，指著宛平南路600號幽幽地說：「我有一陣子睡不好。」

延伸閱讀｜〈宛平南路600號，當代年輕人的精神家園〉

▼宛平南路600號畫廊，收羅著各種心聲 （攝影｜古北六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