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遍路上|名片
功德想必是一種流動的能量。在四國這條善意之路上,我們以一張薄薄的紙片,與人,與神,交換著彼此的祝福。
納札和御影──與神相會的證明
在遍路上也有著交換名片的需求。人(遍路者)用的名片叫納札,神的名片是御影。我不太確定能不能把「御影」用「名片」這樣俗世的詞彙去指稱,希望沒有太不敬。
參拜是一連串的小儀式,有許多規定,但不強制執行:進山門前,先在左側朝正殿雙手合十一拜或鞠個躬。進門後淨手漱口,接著找到大鐘敲一下。來時如果忘記敲,走時就不能敲了。熱愛敲鐘的我進門前總是心心念念提醒自己等等要記得敲鐘,卻還是時常忘記。
接著先後到正殿與大師殿參拜。參拜的流程都一樣:點香、點蠟燭、投納札、若有抄寫好的經文則投在另一箱;投香油錢(通常是五円硬幣)後,擊掌兩下,合掌誦經。不會誦經也無妨,如果認得五十音,神桌上都會擺放著正殿主神的御真言,可以跟著唸;如果不認得,那就想講什麼講什麼。至於語言通不通,當然就不在此限啦。
參拜是和神明的交流時間,無論誦經與否,整個人都會自然籠在一股難以言說的肅穆感當中。參拜一結束,肅穆感瞬間褪去,好像一秒回到人間,非常神奇。回到人間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前往納經所,拿出你的納經帳,讓寺方人員在該殿的頁面留下墨書、蓋上朱印,完成後隨著納經帳遞來一張神明的御影,並收下你的三百円納經費。離去時踏出山門後,記得轉身再鞠一躬。至此算是現今的整套參拜流程。
當你將納札投入殿前的納札箱,你就是遞上了自己的名片給神明,神明為你建了檔;而在納經所取得神明的御影,等於獲得了神明的名片,是與神相會的證明。
▲遍路88所寺院的神明御影。中間紅色款是遍路1200週年的特別款,下方是其他遍路上走到的寺院也一起參拜(攝影│陳琡分)
令人驚豔的各色納札
我原本不太懂納札要幹嘛。反正上了路,該款什麼就款,該做什麼就做。納札上面要寫姓名、地址、年齡、日期,有餘裕就事先寫好,參拜時可從容投入。但遍路的考驗往往體現在小事情上,你不會想到光是走個路竟會讓人累得連寫幾張紙的力氣都沒有。於是時常參拜前縮在寺院一角,就著石頭或凳子,甚或墊在自己背包或大腿上,匆匆寫好兩張納札。薄薄一張紙還難免戳破。只好想著神明法力無邊寬大為懷,應該不會怪我字草魯莽吧。
納札一次買一疊,有一百張的,也有兩百張的。四國遍路八十八所寺院,一寺正殿大師殿各一張,總共需要一百七十六張。買的時候我還想著:大家應該都是直接買兩百張的吧,兩百張比較便宜,多的二十四張還可以備用。誰會買一百張的。不意到了最後根本不夠,只好摸摸鼻子,去買那小疊的一百張。
為什麼會不夠?因為除了遞交給神明,遇到相談甚歡的遍路者,也會交換納札,留下彼此的資料。納札同時還可顯現你是資深或資淺的遍路者──走四次以內的,拿的是白色的納札;五到七次拿綠色納札,八到二十四次是紅色納札,二十五到四十九次是銀色,五十次到九十九次是金色,一百次以上就是彩色納札,甚至還是布面的,非常華麗,稱之為「錦繡」。身為菜雞的我,每當投入我那張白色紙片時,總忍不住往納札箱內望一眼,看著裡面花花綠綠各色納札,想著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升級變色的一天。金銀不敢想,綠色就很威了。
▲與遍路者們交換的納札。大家除了會在上面寫自己的基本資料,也會寫祈願內容(攝影│陳琡分)
我第一張拿到的有色納札就是綠色,來自一位女性遍路者。那是我的第一趟遍路,而且才上路沒幾天。我與她同行了一小段,沿途用著同樣殘破的日文(我)與英文(她)聊天。當我們在某個小山腰歇息,從枝椏縫隙間望下山腳下的風景時,她給了我一張她的納札。綠色。她回答了我為什麼她的是綠色,而對於我再問為什麼會走這麼多次,她歪著頭,笑一笑:「我也不知道耶,可能沒有為什麼吧。」
▲來自女性遍路前輩的綠色納札(攝影│陳琡分)
遍路上菜味瀰漫,普遍都是持白色納札的初心遍路者。我很幸運,兩趟遍路與幾位前輩換過他們的有色納札,還遇過走了五十次以上的先達和大先達,得到金色納札與錦繡納札各一張。記得是在第四十四番大寶寺參拜時,遇到一位身形莊嚴卻不失親切的先生,單從他背的頭陀包就看出其身分與眾不同。想是先生看我一臉懵,主動與我招呼,聽我是第一次來走遍路的外國人,便遞給我他的納札,還加碼送我徽章一枚。我一看那納札炫目的彩色、精緻的布面,捧在手上驚呼讚嘆,整個人不由得挺直腰身,恭敬詢問先生走了幾回。
「一百一十回喲。」先生笑著答。講得好像走遍路不過是去公園散步那樣輕鬆。
▲相遇時已走了110回遍路的大先達松岡先生(攝影│陳琡分)
以一張薄薄的紙片,交流彼此的祝福
我原以為納札只是名片交換為主、身分顯示為輔的作用。第二次遍路途中,忘記是在哪一段路上,遇到一位阿嬤將我攔下說話。這其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但讓我一頭霧水的是,阿嬤不像其他四國居民,攔下遍路者是為了給予點心茶水提供接待,而是一直伸手向我,嘴上說著什麼,聽起來是希望我給她東西。
我日文不好,阿嬤聲音也含糊,周遭沒有其他人可以讓我求助。我試著弄清楚阿嬤想要什麼,但屢屢失敗。最後阿嬤從她口袋裡掏出一小疊紙片,我一看,是遍路者們的納札。阿嬤要我給她一張我的納札。
我雖然疑惑,但橫豎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便也給了。阿嬤對我謝了又謝,將我的菜雞納札與其他遍路者的納札收在一起,視若珍寶。回來後我想起這件事,試著上網查詢,才知道原來遍路者的納札對他人來說,有著消災解厄的作用,還有代替自己行朝聖之路的意味。說起來,也算是一種間接的功德贈予。難怪我隱約聽得有人會趁夜去殿前納札箱翻盜納札,想來不是傳言。
功德想必是一種流動的能量。在四國這條善意之路上,我們以一張薄薄的紙片,與人,與神,交換著彼此的祝福。
三年前父親過世時,我下意識翻出其中一組御影,小心翼翼地帶至殯儀館,央請葬儀人員,將這組御影與父親的遺體一同入殮。一旁的姊姊知道後,也跟著認真地請託:「這很重要喔,拜託一定要幫我們放進去。」我想的是,當父親踏上仙遊之路,這些神明的名片,沿途應該可以成為父親的護身符,或入場券,或敲門磚,帶父親越過考驗,或許還能看到不同的風景。
不知道如今父親用到哪一尊神明的名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