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鼎和徐君豪的《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食物吧！》這本書，在當年引發一波流行，也觸動我反思，為何自己會特別喜歡四處找木瓜牛奶、牛肉麵（湯）、炒米粉來吃喝。原來這些食物，都連結著某些人與事，如同王宣一所說：「食物的美好，有時不僅是味道可口，而是在於人與人的情感交流。」追尋它們的同時，也是思念的開始。

▲木瓜牛奶是大學聯考放榜後開始喜歡的飲料。（攝影│李麗玲）

 

小姑姑的木瓜牛奶與禁忌牛肉湯

 

考完大學聯考的那年暑假，放榜後幾日，同學想來找我聊聊未來，卻不幸出了一場嚴重車禍，騎摩托車雙載的我們，遭酒駕的砂石車自後推撞，從右方車道拖行一百公尺，一直衝到左方車道，後座的高中同學，當場死亡……

 

大難不死的我，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印象深刻的，除了天天都有高中同學來探望，把病房搞得像開小型同學會；以及大腹便便依然遠從台北回鄉照顧我的大姊，最難忘的，就是小姑姑的來臨。

 

那是夏末（九月），小姑姑總是在午後約三點半出現，帶著木瓜牛奶和「禁忌」的牛肉湯（有時是牛肉麵）前來，並且體貼地說：「我知道你媽媽不准你們吃牛肉，但牛肉很補，這個時間你媽在店裡也不會來，你就放心吃。喜歡的話，我可以天天買給你吃，我就住在花蓮市區，離醫院不遠，趁下午採買晚餐食材，順道過來看看你，很方便的。」她也很關心我的傷勢，語多溫柔鼓勵。

▲小姑姑和爸爸啟動了我對牛肉湯與麵的追尋之旅。（攝影│李麗玲）

 

在那段至今想來依然膽顫心驚、傷感歉疚的日子裡，小姑姑的探望，像午後的陽光般，熾熱卻宜人。之後我北上求學、謀職，與小姑姑一度斷了聯繫。再次得知，卻是她罹癌過世的消息……

 

對於逝去的親友，我們能回報的，套日劇《昨夜的咖哩，明日的麵包》裡的話：「就這麼約定了喔。我啊，一定會好好活到精疲力盡的那一天為止。」此外，我要點播〈夏之午後〉，送給小姑姑：謝謝你，在我車禍當年的夏之午後，不辭辛苦送來熱呼呼的牛肉湯與清涼的木瓜牛奶，餵養、安撫了瀕臨崩潰的我，因為你所做的這許許多多不為什麼的善意，讓我成為更懂得感恩、懷抱感謝的人。

 

 

我爸爸的薑絲，是美麗的錯誤

 

我讀小學時，大哥、大姊陸續北上讀大學，家裡雖有電話，但長途電話費很貴，為了省錢，媽媽常要我代筆寫信給兄姊。信件內容不外乎是「家裡經濟困難，寄去的錢，要省著花，不要常寫信來要錢」之類，問爸爸是否有話補充，他總是搖頭說沒有。

 

終於輪到我北上念大學，寄住大姊家，收到的第一封家書，是爸爸的親筆信：「自你北上念書後，家裡非常空虛寂寞……」我忍不住熱淚盈眶，這是父親寫給我的第一封親筆信。或許我比兄姊幸運，身為老么，家裡再無其他小孩代筆，我得以收到沉默的、害羞的、不善表達的、壓抑的父親所寫來的信。而一直習慣我在家的父母，也得接受小孩都離家所帶來的空洞。

 

等大姊生完第一胎，故鄉的父親專程搭火車來台北，送上老家飼養的雞給姊姊坐月子用。那時已在打工的我，想起爸爸以前常帶我四處嚐鮮，現在總算可以換我來招待他了。於是傍晚時分，帶他到一家有賣牛肉麵和黑白切的麵攤，在荷包範圍內，盡我所能地點了粉腸、嘴邊肉等小菜。小菜送上來，上頭放著滿滿薑絲，擔心爸爸會讓食，我便淨撿薑絲配著醬油和麵條吃。還記得爸爸很疑惑：「薑絲這麼好吃嗎？怎麼都不吃其他小菜？」為了讓他安心，我扯謊說：「我就喜歡吃薑絲配醬油，小菜拜託你吃光光吧。」

▲誰能料到黑白切常見的配料薑絲，曾經讓爸爸在陌生菜市場上費盡心思找尋。（攝影│李麗玲）

 

隔天早上，父親要回花蓮，送他到松山火車站，進月台前他說：「今天一大早，我去菜市場逛了一圈，總算找到有人賣薑絲，我特地買了一大包，已經放在你姊姊的冰箱裡，你這幾天就可以邊吃飯邊配薑絲了。」

 

直至父親二○○○年一月車禍離世前，我始終沒機會解開這個誤會，但那包薑絲，成為記憶裡最難忘的回味。

 

一青窈的〈大家〉，是作給在她國小二年級時就過世的父親，正好拿來「借花獻佛」（是啊，父親，真心希望您真是成佛去了），獻給離開二十三年的我父，猶如歌詞描寫的：

 

「活得太匆匆也好，英年早逝也罷，

別擔心，別擔心，

看看我！一個人不也活得好好的。」

 

父親，希望您聽得到這首特別點播給您的歌曲，請享用。

無論何時何地，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即使邁入哀樂中年，我依然可以體會「生活美好到虛度時光也很幸福」，大概是年輕時有一群被我大姊稱作「霹靂小組」（時常開車夜遊）的狐群狗黨，我們共同做過一堆外人看起來一定覺得窮極無聊、浪費時間的事。

 

比如Amy幫表姊開貨車送完貨，知道我很愛搭車兜風，問我要不要出門逛逛？因為沒有目的地，她隨口說：「那我們就來追逐夕陽，看看跟著它會開到哪裡好了。」結果一路開到台中，就很順便去找讀中國醫藥學院的朋友，很順便地送她一朵從小七買來的玫瑰花（附贈金莎巧克力），只因為她老是嚷著沒男朋友、沒人送花給她。收到花的她還嫌棄：「你們的時間是太多了膩？送花給我沒用啦，只會讓我的心情更壞，因為女朋友對我這麼好，我卻連一個男朋友也沒有。」我卻沒漏掉她乍見時那一閃而過的笑容。

 

後來她順利嫁掉，現在的她不但是醫師兼律師，老公還是診所院長。講起從前事，她總是又笑又罵：「我看你就是個神經病，更誇張的是，你們是一群人神經在一起，嚇人！」

 

或是有人動念想吃炒米粉，一群人在傍晚吆喝一聲，火速兵分兩車趕至新竹城隍廟，在導航、YouTube、臉書、IG等介紹美食資訊未出現前，憑直覺隨便找一家攤子，坐下來就開吃。結果除了炒米粉、貢丸湯，還意外吃到「葉大粒粉圓」的芋泥，據說這家是新竹百年老店，老闆的芋泥只從中秋賣到隔年端午，配上油蔥是特殊提味。吃完，我們立刻屁股拍拍開車回台北，只因為隔天都要上班或上課……

▲當時葉大粒粉圓的老闆很堅持芋泥一定要配油蔥，雖然我們都覺得單純的芋泥就夠好吃了。（攝影│李麗玲）

 

如同作家湯舒雯所說：「在很年輕的時候，擁有過這樣一種友情，你會有自尊；會生出很多東西去養自己。有一天你會相信自己真的值得。謝謝你陪我一起長大。謝謝你當我的朋友。」

 

擁有這樣的友情，人生的確值得了。就像SPITZ〈在天空中也能飛翔〉裡所唱：

 

「與你相遇的奇蹟，盈滿我的胸中，

現在的我，就算在天空中也一定能自由飛翔。」

 

這首歌正好拿來送給約好「將來我們一起老」的那群夥伴：許多滋味，只有共同虛度時光的你們懂；謝謝你們，讓我擁有強大的自尊，足以在這個時不時就要吞沒人的世界裡，挺直身軀、站穩腳步。親愛的你們，這一世能「相堵ㄟ著」（相遇），真是太好了啊！

 

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就要吃飽

 

回憶過往，許多「當時只覺是尋常」的日子，竟是屬於人生的「魔幻時刻」，它不但承載了我「延宕青春期」的高潮，也領我邁入青春尾聲，走向人生的另一階段。

 

雖然盼望所珍視的人事物可以永遠存在，事實上誰都明白這世上沒有永恆。太宰治說：「離別是再見的開始，再見是人生的全部。」對於久違的朋友，或是離開的人，即使相見不易或是再也不見，「到不了的地方，就用食物吧」，最好的思念方式，或許就是好好活著，細細品嚐入口的食物，每一道滋味都連結著那些人的音容笑貌，讓想念的心情，有活生生的感覺，這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想念相隨」嗎？^【1】

▲趁珍視的人還在，還吃得動時，盡情享用每一道食物吧。（攝影│沈維君）

 

順道推薦｜

葉大粒粉圓

地址｜新竹市北區北門街83號

電話｜03-5256-763

營業時間｜12:00～23:00

 

注｜

【1】閱讀時建議配樂：蔡健雅．〈說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