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體驗不自由的焦慮與恐慌

21歲的時候去瑞典交換，為期半年的歐洲之旅前夕，我請爸爸媽媽在空白的Muji手帳本裡寫下寄語。媽媽寫：「總有一天你會了解，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我隱約知道這句話的份量，卻懵懵懂懂了很多年，一直漂泊在外，從新加坡到雪梨到上海，過著99%的自由生活。

生活在上海的幾年，雖有諸多不適，我仍享有絕大多數人欣羨的自由。沒有大富大貴，卻有租房自由跟雙十一買買買的自由；沒有伴侶或小孩，卻有行動自由跟睡覺時間自由......。一直到了2021年初，因為隔離政策跟工作不順，一整年回不了家，外媒的屏蔽跟各種本地雜音紛擾，而我獨居在30平方米不到的小房間，開始感到焦慮。

▲2020年4月在上海，幸運分配到不錯的隔離旅館（攝影│古北六月子）

被困在一個地方，不知道何時才能自由移動，使我的幽閉恐懼症變得越來越嚴重，從討厭隧道和進電梯，逐漸衍生到害怕搭飛機。即使是北上深之間一兩個小時的航程，都得在廊橋口深呼吸好幾次才甘願坐下，也有幾次在飛機上體驗到恐慌的軀體化症狀。曾經象徵自由的飛機，對當時的我（和如今成千上萬打工人）不過是載滿了勞動力的貨倉。中國很大，大到有時差¹，出境卻很難，還要面對14天隔離酒店的「抽盲盒」；這裡的網速很快，但我卻怎麼都無法連上Line跟FB。

▲被困在工作中，帶飯跟欣賞窗外景色是小確幸（攝影│古北六月子）

我跟台灣好友曾經因為想家，跑到福州旅行想感受一下閩南氛圍，一下車就發現我們跑錯了城市，要感受台灣氛圍應該去廈門。福州不僅方言跟閩南語差了太多，連小吃也是我們沒見過的。在傳說中離馬祖只有十幾公里的福州海邊遙望，也慰藉不了思鄉之情。

▲在福州偶遇台灣書店（攝影│古北六月子）

Clubhouse的自由空氣

沒想到，熬過了最難的2021年春節，第一個讓我聞到自由空氣的地方，是在已經過氣的線上聊天室Clubhouse。

因為在遊戲行業工作，對互聯網產品有極高的敏銳度，俗稱「網感」。在Clubhouse爆火前夕的晚上七八點，我就在微信群裡看到消息，第一時間參加了著名的「上海遊戲圈老闆們密謀教大偉哥做人」論壇²。

那年春天，我從一睜眼就開始聽Clubhouse，從政治房聽到相親房，從德國之聲聽到百靈果News。通勤的時候聽、上班摸魚的時候聽、在家做飯的時候也聽，聽到了太多即使人在中國也未曾想像過的疫情故事，在「大家一起學台語」房間跟著朗誦台語詩詞，也曾定時參與留美社科學者的專欄，聽他們討論福山、葛萊姆西和海耶克聽得熱淚盈眶。

Clubhouse就像一場燦爛綻放過三秒鐘，卻因預算不足而草草收尾的煙花，讓我在2023年依然緬懷著它。在遊戲人電台認識的網友，成了一群無話不說的現實中的朋友，又是通過這樣的「弱連結」層層轉化，我獲得了現在這份工作的面試邀約，過上了美商的自由人生。也是在這些越洋聊天頻道裡，聽到了不少離鄉背井的生活，提醒了我自己是在一次又一次、有意識或無意識的選擇之間來到這裡，而我永遠有能力發現不同的聲音，有能力選擇離開。

▲Clubhouse聊天室一度是我的精神慰藉（提供│古北六月子）

領悟自由之道──關鍵在於對選擇權的認知

當我不再害怕出入境隔離的時候，已經是2022年4月，在轉換工作間隙回到台北的家。隔離十天，讀完了心理學家羅洛・梅的《自由與命運》，驗證了我用幾百個夜晚體會出的道理：害怕源於未知，而感到不自由，是誤以為自己沒有選擇。

▲在台北家中讀書（攝影│古北六月子）

現在的我，過著99％打工人都羨慕的生活，有彈性上下班自由，生活在有穿衣自由跟路邊喝酒自由的上海。今年萬聖節，跟剛從杭州阿里跳槽到上海字節跳動的好朋友約在梧桐樹下喝酒，欣賞路人的奇裝異服。她感嘆從之前的24/7待命，到現在每天晚上七八點下班，「簡直是太自由了！」一旁侍酒的老闆咋舌，這是上海本地人完全不欣賞的lifestyle。

▲在梧桐樹下喝酒（攝影│古北六月子）

這個不到三十歲、有著圓滾肚子的老闆感嘆，現在上海經濟不好，餐飲難做，之前五六家店都收掉啦！朋友好奇他疫情期間開店怎麼存活得下去，我用商務的敏銳直覺問他：「家裡開什麼廠的？」果然是小開，經營江浙滬的起重機工廠，家裡喊他接班，他卻叛逆跑去義大利留學開酒吧。他苦惱著：「我爸說做一單的生意，不知道夠你賠幾家餐廳了！」我說你應該反向教育你爸：「既然你一單利潤這麼多，那我再開十家也玩得起啊！」老闆聽了笑嘻嘻。

所以說，即使有再多的錢，世界上也沒有絕對的自由。那天晚上我們在快打烊的葡萄酒吧裡唱起了伍佰KTV，感受到了99.9%的自由。

注釋｜

【1】新疆和其他城市沒有官方時差，但是作息時間晚兩小時。

【2】大偉哥是米哈游（著名作品：原神）公司的老闆，當晚參與聊天室的有近十家上海遊戲公司大佬，騰訊遊戲高管也一度在席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