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第一個家

親愛的孩子：

有好長一陣子，我刻意不去想起，那個我們孕育了你的第一個家。

那裡終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濕漉漉的，冬日裡尤其顯冷。那裡不是我和你父親熟悉或成長的城市，但因為我們新婚後想擁有自己的窩，東盤西算只能供得起這遠遠的衛星都市，所以跟著你阿公阿嬤尋地退休的腳步，勉強買下小城裡的一間樓厝安慰自己，這城名字好哇：「暖暖」。像是一個給我們的祝福，只要有彼此就能夠暖暖的活，它還是第一個有自己專屬主題曲和MV的城呢。

小小的你，跟所有男孩一樣，喜歡各式各樣的車車，尤其是火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誕生在這裡的巧合？離家巷弄約莫十分鐘的步行路程，就是那個因為歌手演繹而熱門的暖暖火車站，我們常常抱著或牽著你，在平交道口等待火車通行，當號誌燈叮噹叮噹的響起，你圓滾滾的眼睛和臉龐就亮起期待，兩隻小胖手手流利的遮住耳朵，「嗚嗚～嗚嗚～馬咪～是『揮掐』，妳看『揮掐』來了！」（台語：火車）

▲2010/12，暖暖平交道看火車（攝影/林靈姝）

你是我生命裡最不願停駛的風景

急駛而過的區間車，自強號，偶爾有載貨車，你都好喜歡。平日照顧你的阿公，每天都要帶你去看火車或搭火車。平溪線、瑞芳線，四腳亭支線，搭到連列車長都認識你了。疼愛你的阿公甚至跟列車長攀交情，讓你有一個搭上火車頭的機會，那天下班接你回家，還記得牙牙學語的你興奮的跟我說，「馬咪，我長大要開沁嗆沁嗆的『揮掐』喔！」

「嗚嗚，沁嗆沁嗆~」你童言童語的狀聲詞還在耳邊。一班又一班的列車，依照它們的時刻表，按部就班把旅客載往他們的來與歸處，偶爾在你父需要加班或時間搭不上的時候，我也開始以火車通勤，但下班時間裡往返雙城的火車一點都不有趣，常常擁擠不堪，每每下了火車再迎上一年四季裡常雨的冷風，讓人心情跟天空一樣灰茫茫的。只有回到家，從你爺奶手上把大頭大耳暖呼呼的你接過來，摟在懷裡抱啊親啊，我才有每天繼續這樣運轉的動力。

所以如果說我對火車有任何一絲的眷戀或好感，還是多半因為你的緣故吧。

住在山城裡，除了開車之外，最常運用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車。出門搭火車的美好畫面，都少不了你的各種可愛神情，我們搭往基隆火車站，在海岸廣場聽你穿著啾啾鞋踩來踩去，看巨大的遊輪，看越過基隆出海口的帥氣飛鳶；我們搭往十分，在已經沒有火車的終點站舊鐵軌道上，在夕照裡看著天燈升起又落下；時間許可的時候我們也搭往三峽，鶑歌，去走老街，去逛博物館，但終究我只是著迷，帶著你搭火車，看著你的歡快，擁抱你的疲累，那玩得盡興，偎在我身上沉沉睡去的重量，是我生命裡最不願停駛的風景。

▲2013/02，情人湖舊火車（攝影/林靈姝）

我們的列車從暖暖起步，開往未來

但我們都知道。開往未來的列車不會停下，故事需要它的轉折。眼看我們就要習慣這冷冷暖暖交錯的城市，卻不得不考慮家庭成員的就業與就學，實在太耗費交通時間。為了新事業的開創，也為了給你和姐姐更多一些的學習資源，我們在定居五年後決定把房子賣掉，以當時市價轉手的差額湊出搬回雙北需要的租金，以及你父創業的第一筆資金。

後來的我一直沒有辦法回想處理房子那段時間的太多細節，畢竟這是我們的第一棟房子，更是你誕生的地方，屋裡每一個角落都有你小小的，搖來晃去的身影。交屋當天，新屋主帶她的家人來驗屋，其中一位摸了摸家中整片落地窗掛著的那幅窗簾，喃喃地說：「這花色不好，要拆掉啦要換。」

我所有忍耐已久的情緒都在那一刻崩潰，幾乎是奪門而出。那一套雙層加遮光紗的窗簾，是你外公當時特別做給我們的入厝禮，你曾經躲在那片窗簾後面跟我玩躲貓貓，歡歡喜喜的笑咧開了嘴；你總喜歡把玩具火車們停在窗簾的下方，那裡是你心愛車車們的中途休息站......。

你的玩具火車們終究不得不離開它們的休息站，我們也離開了這多雨的城市，離開了你最愛的平交道。它們承載了你的童年，而你的童年也在不知不覺中飛快穿梭，直至我們最近再一次搬家，已是青少年的你，終於把一籃子收著許久不曾再玩的玩具火車們出清。我問你：「真的不會捨不得？」你斬釘截鐵的回答：「不會啊。」

我那曾經叫著跳著，說馬咪我要開沁嗆沁嗆的揮掐的小男孩，真的長大了。

時間對一切喜悲都是公平的過濾器。爾今我們再返回暖暖探望你阿公阿嬤，我已經不會再因為太害怕或太想念，而不敢望向曾經的舊家門窗。在暖暖的雨裡，我像個觀光客在月台上拍下過站不停的特快車，在順向拍下的對向列車車尾，何嘗不像迎面駛來的車頭？

▲2022/2，向未來前進，向過去暫別（攝影/林靈姝）

後退與向前，只是從哪一個角度看的差別。當我留戀著過去記憶裡的，黏在我身上又愛又怕火車聲音的你，時光列車也帶著我們繼續劃出新的成長軌跡。

我會懷念，我會珍惜，我也將帶著每一個有你的當下，繼續前進。

愛你的馬咪

作者簡介｜

終身與文字為伍的行銷人。

各種選擇矛盾的總合，但是不太想承認。

企管系畢業，老被誤會成中文系；

怕貓，卻嫁給創立流浪貓中途的伴侶；

有人說我擅於傾聽，可從小就被老師說我太愛講話；

愛上什麼之後再也難以拒絕，

恨了什麼以後幾乎不讓翻身；

昨天吃什麼現在已經忘了，

任何人的生日只要聽過一次就能記得。

最喜歡的顏色，永遠是彩虹。